2024年12月31日撰稿
2025年01月05日校稿
白玉冬〈鄂爾渾突厥魯尼文碑銘的čülgl(čülgil)〉(文錄:
《關山明月 古突厥回鶻碑誌寫本的歷史語言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12月,ISBN:9787573202406)推估čülgl一詞乃指新羅,說不可從。析論具次。
一、白玉冬氏〈鄂〉文論示摘要如下:
(1)第36面~第37面
732年建成的、突厥語的「闕特勤碑」東面第3~4行提及參加突厥可汗喪禮的民族或國家中,有一名為čülgl的國族。該國族也見於734年建成的、突厥語的「毗伽可汗碑」東面第5行但寫作čülgil。因「毗伽可汗碑」在重複利用「闕特勤碑」時可能會補正「闕碑」之不足,故而čülgil當係較為標準的寫法。
(2)第37面~第40面
「闕特勤碑」東面第3~4行提及的觀禮各國,其順序是:
高句麗、čülgil、中國、吐蕃、波斯、東羅馬、黠戛斯、三姓骨利干、三十姓韃靼、契丹、奚。
其順序是以蒙古高原為中心,按照順時針方向排列:
東、čülgil、南、西南、西、西北、北、東北、東
čülgil是介於高句麗、唐朝之間的某一國族。
(3)第41面~第45面
在大汗之下,統領左、右翼的首長是葉護(yabγu)和設(又譯作:殺、察)。設字的發音在回鶻語有2種念法:
750年建成的、回鶻語的「特斯碑」西面第6行,寫作:čad(察)
759年建成的、回鶻語的「希內烏蘇碑」東面第7行,寫作:šad(殺)
回鶻語的碑文史料確實有著č輔音、š輔音相通的現象,古代突厥語雖沒有碑文史料但也有可能存在此現象;所以čülgil可能存在另外一種變體šülgil,只是未能反映在碑文中而已。
(4)第42面、第45面
按照古突厥語魯尼文字轉寫的一般規則,šülgil可轉寫作šöligil、šölögil、šölügil、šüligil、šülögil、šülügil。而在šülgil的幾種可轉寫形式裡,選取其中1種šölögil來作進一步探討。
(5)第46面~第47面
較早期的古代突厥語,8世紀碑文有γ和g之間的交替現象,屬於古代突厥語方言的表達形式。這個現象到了10世紀以後的寫本時代,較晚期的古代突厥語γ和g之間的交替現象已經消失或併入ng中。「闕特勤碑」所屬的8世紀正處於新舊兩種形式的並存階段。
因之,可以推斷10世紀以後šölögil存在變體為šölöngil的可能性,但可惜的是回鶻文書中並未發現此一詞匯。
(6)第47面~第48面
13世紀的蒙古語,朝鮮一詞是šölönggos。《蒙古秘史》第274節記高麗王朝為「莎郎合思」可復原其發音作Solonggas或作Solongos。蒙古語名詞後續複數附加成分+s時,原名詞詞尾的+l會發生脫落現象,所以複數型的Solonggas(或Solongos)還原成單數型時可作Solonggal(或Solongol)。而13世紀蒙古語的Solonggal(或Solongol),則與推定可能存在的突厥語šölöngil詞匯密切相關。
(7)第48面~第50面
8世紀「闕特勤碑」所載的、地理位置介於高句麗和唐朝之間的čülgil,究竟是什麼國族?很有可能是新羅。
考察新羅國號,《三國史記》記作徐那伐,《三國遺事》則記作:徐羅伐、徐伐、斯羅、斯盧。在中期朝鮮漢字音,各該詞匯可分別復原為:徐那伐(siə-na-pəl)、徐羅伐(siə-ra-pəl)。中期朝鮮漢字音傳承了新羅語語音,此看法可通,所以可推斷新羅時代的發音也基本相同,會是:徐那伐(siə-na-pəl)、徐羅伐(siə-ra-pəl)。
若突厥人將新羅語「城邑」之意的pəl(伐)直接借用近突厥語,而古代突厥語存在p音和b音,顯然與šölögil的第三音節gil不符。所以新羅之名不是直接由新羅語借進突厥語,而有可能是透過第三者傳遞到突厥語。
(8)第50面~第51面
《魏書》卷100〈東夷傳‧高句麗〉談到「溝婁」在高句麗語的意思是「城」。又,漢語的「城」與高句麗語的「忽」相對應,而在中期朝鮮漢字音中,「溝婁」音作ku-ru,「忽」音作hol。
如是,新羅語的徐那伐(siə-na-pəl)、徐羅伐(siə-ra-pəl)傳入高句麗,再按照高句麗語的習慣改稱為徐那溝婁(siə-na-ku-ru)、徐羅溝婁(siə-ra-ku-ru)、徐那忽(siə-na-hol)、徐羅忽(siə-ra-hol)。
至於高句麗語的徐那忽(siə-na-hol)、徐羅忽(siə-ra-hol),究竟經過何種語音變化傳入古突厥語後最終變為čölögil,因史料所限,白玉冬氏自承很難作出完美的解釋。可以推斷,徐那忽(siə-na-hol)、徐羅忽(siə-ra-hol)應該是從高句麗傳到柔然,繼之從柔然傳到突厥。
二、〈鄂〉文「čülgil即新羅論」立說不穩的理由
靜案,白玉冬氏〈鄂〉文推估之環節過多,立說不穩。
(1)~(3)
č、š輔音相通現象,在古代突厥語碑文史料未見,乃係回鶻語才有的現象。所以古代突厥語碑文čülgil不可任意推定可轉寫作šülgil。
(4)
古突厥語魯尼文字轉寫,čülgil可轉寫作čöligil、čölögil、čölügil、čüligil、čülögil、čülügil。任意擇定其中1種čölögil作探討並改č為š成為šölögil不甚穩妥,蓋無法解釋和排除其餘轉寫形式的一切歷史可能性。
(5)
10世紀以後的回鶻文書中並未發現šölögil變體為šölöngil。「γ和g之間的交替現象已經消失或併入ng中」的音律變化規則並不適用於此處。
(6)
《蒙古秘史》記高麗王朝為「莎郎合思」(*Solonggas或*Solongos),該詞所指乃「朝鮮」,並非「新羅」。
又,國族號以複數型來拼寫在13世紀蒙古語中是否為常態?逕稱*Solonggas(或*Solongos)為複數型,所以可還原為單數型*Solonggal(或*Solongol),是一件需要另有論據的事情。
(7)
中期朝鮮漢字音很難說一定就傳承了新羅語語音。
徐那伐、徐羅伐在中期朝鮮漢字音的發音是*siə-na-pəl(或*siə-ra-pəl)。但在新羅語未必就一模一樣。
(8)
徐那伐、徐羅伐,在新羅語的發音,強行假定為*siə-na-pəl(或*siə-ra-pəl)。
徐那伐、徐羅伐,在中期朝鮮漢字音(新羅語)的發音是*siə-na-pəl(或*siə-ra-pəl)。
准此,新羅語的徐那伐(siə-na-pəl)、徐羅伐(siə-ra-pəl)傳入高句麗,為何可以任意置換「伐」作「溝婁」而演變為高句麗語的徐那溝婁(siə-na-ku-ru)、徐羅溝婁(siə-ra-ku-ru)、徐那忽(siə-na-hol)、徐羅忽(siə-ra-hol)?
按照一般情況,不懂外國語的時候,會照搬外國語的全部發音、然後再加贅上本國語的指示詞才對,所以應該是會變成高句麗語的徐那伐溝婁(siə-na-pəl-ku-ru)、徐羅伐溝婁(siə-ra-pəl -ku-ru)、徐那伐忽(siə-na-pəl-hol)、徐羅伐忽(siə-ra-pəl-hol),如此就很難再繼而通過各種跨語言種類的外來詞借用過程來變成古代突厥語的čülgil。【靜案,以中文語境為例,談及古希臘文獻所記載的「波斯波利斯」,中文書籍常保留波利斯等字並在字尾添加城字而譯作「波斯波利斯-城」,而非將波利斯置換為城字而譯作「波斯-城」。】
亦即,čülgil不太可能是新羅國,而是別的國家,因為在比較語言學的研究過程中無法考訂出合理的音律演變模式。
三、古代突厥語所記的「čülgil國」或非新羅語中的「新羅國」小考
與其將古代突厥語čülgl(čülgil)視作有可能轉寫作šölögil,不如認為čülgl(čülgil)有另一種方言發音作čigil,蓋回鶻語明確載有人名為čigil Arslan Il – tirgüg Alp Burγučan Alp Tarxan Bäg(參:森安孝夫(楊富學譯)〈回鶻摩尼教的衰落與佛教的興起 ── 兼論回鶻佛教的源流〉,文錄:俄軍、楊富學主編《回鶻學譯文集新編》第218葉,甘肅教育出版社,2015年5月,ISBN:9787542334596),只需處理čülgil的第一音節母音ü如何變為i、以及第一音節如何遺失尾輔音l,最終變成čigil即可。這個處理過程比之將čülgil逐關推導變成šülgil、šölögil、šölöngil、siə-na-pəl(或*siə-ra-pəl)、siə-na-hol(或siə-ra-hol)來得簡易多了。
不過,古突厥語čülgil能否比定為回鶻語čigil?雖頗啟人疑竇;但倘若說古突厥語čülgil可比定為新羅語的「新羅」則更難令人信從。靜案,在舊文〈那問題〉中已初步處理過徐羅(那)伐的古音誼,羅(那)應該是*lar/*nar,乃新羅語受到古代匈戎語影響的產物,*lar/*nar是名詞複數型的後綴字尾變化,無論是單數型或複數型都可以作為國族名稱,而以複數型作為國族名稱則為北族文化的一大特色。伐則是*brag/*bag,是首領的意思,也是匈奴人的4種傳統國族名形式(天*trangril、河*(i)dil(k)、聖*brag(h)、人*kam)之一。由於複數型態變化*lar/*nar是可以省略的,所以「徐羅(那)伐」經省略掉「羅/那(*lar/*nar)」之後可以譯作徐伐。「斯-羅(盧)」則是「徐羅(那)伐」省略掉「伐(*brag)」之後的產物。
而在〈鄂〉文「čülgil即新羅論」中,čülgil 以及後續逐關推導出的šülgil、šölögil、šölöngil、siə-na-pəl(或*siə-ra-pəl)、siə-na-hol(或siə-ra-hol)等名詞都無法省略掉第二音節或第三音節,而各該第二音節或第三音節恰好對應到的地方就是「羅*lar / 那*nar」名詞複數型字尾變化的音節,故知古代突厥語所記的「čülgil國」或非新羅語中的「新羅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