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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0月29日 星期日

《北史》充補《魏書》〈西域列傳〉中的2個粟特國(3):忽倪王當為某一任之阿蘭國國王

系列文《12、[3]》

2023年10月29日撰稿
壹、忽倪王身份舊說3種

據現行仁壽本《魏書》卷102〈西域列傳〉粟特國條:「粟特國,在葱嶺之西,古之奄蔡,一名溫那沙。居於大澤,在康居西北,去代一万六千里。先是,匈奴殺其王而有其國,至王忽倪已三丗矣。其國商人先多詣涼土販貨,及克姑臧,悉見虜。高宗初,粟特王遣使請贖之,詔聽焉。自後無使朝獻。」依史文,該國王自為匈奴所殺之王起算(含),歷三世之王為忽倪王;然因粟特國條之記敘乃真中摻假,故於忽倪王之國籍歷來有三說:

一、忽倪王乃粟特王

斯即現行仁壽本《魏書》所譜,粟特國條行文如此。

劉衍鋼亦同此說,氏著《羅馬帝國的夢魘 馬塞里努斯筆下的東方戰爭與東方蠻族》,2019年3月1版2刷,上海人民出版社,ISBN:9787208152830,第167面:「夏特解讀史料的最大問題不在時間方面,而在空間方面,即粟特國不可能位於南俄草原。其實不用參考其他史料,只需簡單分析上述粟特國條後半段便可看出該國不可能如此遙遠。……因此《魏書》中的粟特國,只可能位於傳統所言的粟特地區【靜案,河中地區的南部】,或者在該地區附近。」依前引可知劉衍鋼氏認為《魏書》粟特國條所載之國即粟特國,其地望位於傳統粟特地區。

二、忽倪王乃匈奴王Irnak(或記作:Irnik、Hernac、Ernac)

持此說者為夏特氏,而後姚大中先生因之。
(1)夏特
劉衍鋼《羅馬帝國的夢魘 馬塞里努斯筆下的東方戰爭與東方蠻族》第164面~165面引夏特氏之說:「夏特認為粟特國即南俄草原上的阿蘭人政權,……匈人對阿蘭人的征服,時間在370年前後。“三世”後約為七十五年後,與魏高宗在位時間(452─465年)大體符合。這位匈奴統治者忽倪其實就是古典史料中“稱霸萊茵、黑海間的匈王”,即阿提拉的幼子艾爾納克(Ernac)。」

(2)姚大中
姚大中《古代北西中國》,1981年5月初版、1992年5月再版,三民書局,ISBN:9789571406756,第119葉:「忽倪經史學界考定即前述Hernac音譯,『魏書』記述北魏文成帝(紀元四五二 ── 四六五年)忽倪派遣使者來聘,時代正相符合,其父阿提拉、其祖巴拉密的世次也相當,祇所記事已係八十年歐、亞大帝國崩壞與忽倪王退回東方以後,而非佔領歐洲以前。」

三、忽倪王乃匈奴王Balamir或匈奴王Uldin

劉衍鋼《羅馬帝國的夢魘 馬塞里努斯筆下的東方戰爭與東方蠻族》第166面引其他學者之說:「後來有學者修正夏特說法,認為忽倪並非艾爾納克,而是阿提拉之前的著名匈人首領巴拉米爾【靜案,Balamir】或烏爾丁(Uldin)」

貳、忽倪王身份應校訂為阿蘭王

一、《魏書》粟特國條敘述該國為匈奴所有後,仍有沿襲原國號之王可遣使涉外

靜案,前述舊說3種並不確當,蓋回歸《魏書》粟特國史文,並校正「粟特」為﹝塞種﹞的話,則為:「﹝塞種﹞國,在葱嶺之西,古之奄蔡,……先是,匈奴殺其王而有其國,至王忽倪已三丗矣。其國商人先多詣涼土販貨,及克姑臧,悉見虜。高宗初,﹝塞種﹞王遣使請贖之,詔聽焉。自後無使朝獻。」史文明言﹝塞種﹞王為匈奴所殺之後,至魏高宗時仍有﹝塞種﹞王能遣使至魏國贖人,而非謂係「匈奴單于」遣使贖人,可知匈奴單于雖殺﹝塞種﹞王而有其國,其「有其國」的性質乃是將﹝塞種﹞國納入屬國,而非予以直轄,否則魏高宗時絕無從仍有﹝塞種﹞王遣使之可能性存在。則忽倪王應為﹝塞種﹞王,亦即其時主要種族為塞種之阿蘭王。

二、「忽倪」的中古漢語對音*ʃuotŋei,無法對應Hun語的「Irnak」

再查中古漢語的對音,依白一平、沙加爾系統BaxterSagartOCbyGSR2014-09-20(Baxter-Sagart Old Chinese reconstruction (Version 1.00, 20 Feb. 2011)的擬構:
忽:xwot (x- + -wot D),D表示去聲
倪:ngej (ng- + -ej A),A表示平聲
忽倪:*xwotngej【靜案,若以KK音標改寫則為:*ʃuotŋei】

則《魏書》粟特國條「忽倪」的中古漢語對音為*xwotngej(或*ʃuotŋei),其發音對比於西遷匈奴Hun語的Irnak(或Irnik、Hernac、Ernac),很明顯完全無法對應得上,從比較語言學的角度來談委實無法得出前者跟後者都是同一個字,而應該是不同的字才對。

三、小結:忽倪王應為阿蘭王

鑒於塞種國王被匈奴單于弒殺後,此後仍有新王是以塞種國王的名義遣使赴魏,可知匈奴單于攻殺塞種國王已降,對於該國係以屬國的形式來施行間接統治,而非將之收入匈奴國本土予以直轄控制,否則便無從又有新任塞種國王可資對外交涉。而在塞種國被匈奴所殺的舊王,一直到塞種國遣使赴魏的新王之間,有一位塞種國王的名字是忽倪,那麼,該忽倪王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當時的塞種國就是阿蘭國,則他必定是阿蘭國的某一任王無疑;只不過他是遣使赴魏交涉贖人的那任阿蘭國王呢?抑或係更早前一任或前幾任的某任阿蘭國王呢?就需要佐以其他更多的未見史料來仔細再斟酌了。

2023年10月1日 星期日

《北史》充補《魏書》〈西域列傳〉中的2個粟特國(2)

系列文《1、[2]、3

2023年10月01日撰稿
一、《魏書》所敘粟特國和康國(粟特諸國昭武九姓之首)非屬同一國的史文

現行仁壽本《魏書》卷102〈西域列傳〉係古人以《北史》所充補並略有微調,至於《魏書》原有內容為何?已不可考。充補後的《魏書》計開2個粟特國,這兩個粟特國理當為同1國但2條史文的內容卻明顯互斥,莫知所由,可推估其原因當為元魏行人當時已無法全盤掌握西域政情有關。這2條史文的矛盾主要體現在下表3點:

國別條目

《魏書》史文

矛盾1

政治

矛盾2

種族

矛盾3

地望

粟特國條

(匈奴領粟特國)

粟特國,在葱嶺之西,古之奄蔡,一名溫那沙。居於大澤,在康居西北,去代一万六千里。先是,匈奴殺其王而有其國,至王忽倪已三丗矣。其國商人先多詣涼土販貨,及克姑臧,悉見虜。高宗初,粟特王遣使請贖之,詔聽焉。自後無使朝獻。

粟特國原為統一的一個國家,但之後已為匈奴征服,成為匈奴的屬國。

種族為塞種(奄蔡之後裔)。

粟特國位於康國的西北方向(康國條言明康居的後裔是康國)。

康國條

(嚈噠領粟特諸國)

康國者,康居之後也。遷徙無常,不恒故地,自漢以來,相承不絕。其王本姓温,月氏人也。舊居祁連山北昭武城,因被匈奴所破,西踰葱嶺,遂有其國。枝庶各分王,故康國左右諸國,並以昭武為姓,示不忘本也。王字丗夫畢,為人寬厚,甚得眾心。其妻突厥達度可汗女也。都於薩寶水上阿禄迪城,多人居。大臣三人,共掌國事。其王索髮,冠七寶金花,衣綾、羅、錦、繡、白疊;其妻有髻,幪以皂巾。丈夫翦髮,錦袍。名為彊國,西域諸國多歸之。米國、史國、曹國、何國、安國、小安國、那色波國、烏那曷國、穆國皆歸附之。有胡律,置於祅祠,將決罰,則取而斷之。重者族,次罪者死,賊盜截其足。人皆深目、高鼻、多髯。善商賈,諸夷交易多湊其國。有大、小鼓、琵琶、五弦、箜篌。婚姻、喪制與突厥同。國立祖廟,以六月祭之,諸國皆助祭。奉佛為胡書。氣候溫,宜五穀,勤修園蔬,樹木滋茂。出馬、駝、驢、犎牛、黃金、碙沙、[貝甘]香、阿薛那香、瑟瑟、麞皮、氍毹、錦、疊。多蒲萄酒,富家或致十石,連年不敗。太延【靜案,太延,《北史》原作:大業】中,始遣使貢方物,後遂絕焉。

粟特國不是統一的國家,而是多個小國,其中國力最強的是康國,其餘各國都歸附於康國。另參《魏書》〈西域傳〉嚈噠條:「西域康居、于闐、沙勒、安息及諸小國三十許皆役屬之,號為大國。」可知康國又為嚈噠的屬國。

種族為粟特。

康國的位置與粟特國不同(康國條言明康居的後裔是康國)。


二、《魏書》所敘粟特國史文的2種校訂方案

《魏書》所敘粟特國和康國的內容理當相同,但卻互相相違,判若貳國,殊不可解:
(1)依粟特國條史文所言該國已被匈奴破滅並以匈奴為上國,依康國條史文所言則昭武諸國雖以康國馬首是瞻但仍應均奉嚈噠為宗主國,而匈奴(*(a)brangh-nar)和嚈噠(Hephthalites)絕不會是同一個國家。
(2)以康國為中心的昭武諸國乃一般習知之粟特諸國,按理《魏書》不應一國立兩條,在「康國條」等昭武諸國史文之外,又分立「粟特國」條。且當北魏之世的西域並無統一的粟特國,而是分立串聯的多個粟特諸邦、皆有各各自別的國號,《魏書》亦不應單列出「統一」的「粟特國」條,其原因即在於粟特的政治世界並沒有形成統一的、單數的一個國家,而是鬆散的、複數的多個城邦。
(3)綜合粟特國條和康國條的史文,粟特國位於康國的西北方向,這兩國明顯不是同個國家。

這種1國2條的作法導致了後世史家極大的困惑,進而很容易引致過份武斷的判斷。

關於《魏書》粟特國條和康國條,哪條史文才是對的?由於《魏書》中關於昭武諸國(康、安、石、史、曹……等國)史文遠較粟特國條來得詳實,可信度較高,故我人能夠逕援康國條史文;但彼時粟特人絕非如粟特國條所敘那般是一個單一的國家,而是多個複數的國家群,所以我人須對粟特國條史文進行甄別校對之後,方得進一步運用該筆史料。

至於該如何調處這2條史文之間的矛盾,並檢校《魏書》粟特國條史文的錯處?有2種意見。
(1)一是認為粟特國條的國名是正確的,但地理位置是誤植了。
此種意見可以劉衍鋼先生的著作《羅馬帝國的夢魘 馬塞里努斯筆下的東方戰爭與東方蠻族》(2019年3月1版2刷,上海人民出版社,ISBN:9787208152830)一書為代表。該書第167紙:「夏特解讀史料的最大問題不在時間方面,而在空間方面,即粟特國不可能位於南俄草原。其實不用參考其他史料,只需簡單分析上述粟特國條後半段便可看出該國不可能如此遙遠。……因此《魏書》中的粟特國,只可能位於傳統所言的粟特地區【靜案,河中地區的南部】,或者在該地區附近。」

(2)二是認為粟特國條的國名是魏季行人就已譯錯了,但地理位置是正確的。
此種意見則可以姚大中先生的著作《古代北西中國》(1981年5月初版、1992年5月再版,三民書局,ISBN:9789571406756)一書為代表,是書第118葉~第119葉:「第三:第四世紀中,匈奴人自裏海以東繼續向西移動,阿蘭終被滅亡,阿蘭人一部份西移,一部份在大屠殺下消滅,一部份被吸收入『匈奴』民族範疇。烏拉山南部與伏爾加河流域,自此改為匈奴人聚居中心,勢力一直延伸到頓河下游的今日南俄。這個由匈奴人接收阿蘭土地與人民所建立的新國家,一般相信,便是『魏書』西域傳中『粟特國』(Scythac)。『魏書』說明:『粟特國,在蔥嶺之西,古之奄蔡,一名溫那沙。居於大澤(裏海),在康居西北。匈奴殺其王而有其國,至王忽倪,已三世矣』。」靜案,姚大中先生他將《魏書》〈西域傳〉粟特國條的「粟特」加註為「(scythac)」,暗示此粟特乃係「奄蔡」(Aorsi國、塞saka種)之誤植,而非真正的粟特(sugda)。蓋奄蔡族屬為塞種(saka,族名又叫做斯基泰scythai族),北魏時人可能將「saka(塞種)」與「suli、sogdag、sugda(粟特)」弄混在一塊,所以將康居西北已服屬匈奴的塞種人誤作是粟特人。

三、《魏書》所敘粟特國實係國名誤植,應校正為塞種國

我之前曾整理過學者們談論北匈奴遷徙為杭人的資料,匯聚至〈【筆記】北匈奴第1波大規模西遷〉乙文內,該文引用了耿世民先生譯介的《布勒加爾王公名錄》,頗具價值,本文再次援引如下:

《內亞文史論集》第144頁~第145頁:「匈奴/匈/布勒加爾的聯繫在所謂的布勒加爾王公名錄中也得到了證實,這一名錄保存在屬於15、16世紀的3個俄文寫本的史料中,原本是7─8世紀時用希臘語寫成的。名錄包含13個王公名字及用布勒加爾語寫的依十二生肖記載的即位和在位年代,這種計年法已見於公元3世紀的南匈奴。名錄的年代應始於公元153年。我們已知約在這個時期北匈奴被迫把其居住的核心地蒙古讓給鮮卑,而西遷到中亞塔拉斯和伊克塞湖一帶。第二個確知的年代為453年,這是布勒加爾人之父、阿提拉之子伊爾尼克即位的一年。其中有一處很重要(在此之前一直不清楚),那裡談到737年王朝的接替問題,原文說考米爾索施(Kormisosh)大公izmeni rod doulov rekshe vichtun’(原文為古斯拉夫文,這裡改用拉丁字母拼寫──譯者)。這句話的語法分析十分有趣。這裡賓語rod有兩個來自名詞的形容詞定語。第一個定語的語尾為ov,表示從屬於某個集體之意;第二個定語字尾"’"則表示屬於某個個人。那麼我們要問:誰是Doulo和Vichtun?我們知道在漢文史料中匈奴的統治部落是"屠各",其古音為duo-klo。屠各的祖先為匈奴帝國的建立者冒頓(前207─前174年)。「冒頓」的古音為bak(~mak)-tuan,即bak-tun~biktun。因這個名錄最先是用希臘文寫成的,所以vichtun一名詞首中的v可寫作V-和b-。這句話可譯為:考米爾索施接替了冒頓(*Bichtun)的屠各部。……總體來可以說,匈奴和匈在概念上是同等的。它們首先是指統治部落和姻親部落(他們是核心部落)而言,其次對其建立的王朝、領土和人來說也是實用的。因為這些王朝(統治部落和部分姻親部落除外)是由不同部分構成的,所以人們又不能簡單地把他們看作是同一的。」

論證杭(Hun)人是否為北匈奴(North *(a)brangh-nar)人的後裔部落,可以讓我人在面對《魏書》粟特國條史文的國名抑地望需予校正的問題上不致顯得手足無措。只要能論證前者正誤,便能輕鬆分明後者歸屬。參酌15、16世紀《布勒加爾王公名錄》保加爾王室自述譜系,記錄其先祖可追溯至「屠各」部的冒頓,自承為「屠各」冒頓的後人,可得知杭(Hun)人皇族的確為北匈奴(North *(a)brangh-nar)皇室的後裔,其所統帥的部落(至少是核心部落的部民)也該是有著類似的經歷。那麼,杭(Hun)人的核心部落既然確定是北匈奴核心部落的後裔群體,則進一步即得將《魏書》粟特國條史文的2種校正方案縮小到只剩下1種:「粟特國的國名乃屬誤植應予校正為塞種國」,而非另1種方案將粟特國地望錯校至費爾干那地區(粟特諸國的傳統領地)否則就會導出「杭人非匈奴論」的結果來。

簡言之,《魏書》〈西域列傳〉粟特國條所載的「粟特國」,其國名為誤植,本係「塞(saka)」國的音譯,因雷同於「粟特(sugda)」諸國的發音而產生訛傳,最終錄入了《北史》又輾轉充補回現行的《魏書》中,其原因概或元魏迄隋唐時人對西域情形並未完全瞭解所致。

2020年2月5日 星期三

《北史》充補《魏書》〈西域列傳〉中的2個粟特國(1)

系列文《[1]、23

2020年02月05日撰稿
2020年02月06日校補
一、《魏書》中的兩個粟特國

《魏書》卷102〈西域列傳〉中有兩個粟特國,一個是「粟特國」條的匈奴領粟特國,另一個則是「康國」條所列的昭武諸國。查:仁壽本《魏書》卷一百二‧列傳第九十〈西域〉末跋:「魏收書〈西域傳〉亡,此卷全寫《北史》〈西域傳〉而不錄安國以後。案,《隋書》〈西域傳〉云:『康國,大業中始遣使貢方物,後遂絕焉。』此改大業字為太延,蓋行人妄改。」故舉世無所謂《魏書》卷102〈西域列傳〉,現實有者乃後人據《北史》割校補之。

《北史》充補《魏書》卷102〈西域列傳〉中的兩個粟特國,其史文:
(1)「粟特國」條的匈奴領粟特國
《魏書‧西域列傳‧粟特國》:「粟特國,在葱嶺之西,古之奄蔡,一名溫那沙。居於大澤,在康居西北,去代一万六千里。先是,匈奴殺其王而有其國,至王忽倪已三丗矣。其國商人先多詣涼土販貨,及克姑臧,悉見虜。高宗初,粟特王遣使請贖之,詔聽焉。自後無使朝獻。」
(2)「康國」條的昭武諸國
《魏書‧西域列傳‧康國》:「康國者,康居之後也。遷徙無常,不恒故地,自漢以來,相承不絕。其王本姓温,月氏人也。舊居祁連山北昭武城,因被匈奴所破,西踰葱嶺,遂有其國。枝庶各分王,故康國左右諸國,並以昭武為姓,示不忘本也。王字丗夫畢,為人寬厚,甚得眾心。其妻突厥達度可汗女也。都於薩寶水上阿禄迪城,多人居。大臣三人,共掌國事。其王索髮,冠七寶金花,衣綾、羅、錦、繡、白疊;其妻有髻,幪以皂巾。丈夫翦髮,錦袍。名為彊國,西域諸國多歸之。米國、史國、曹國、何國、安國、小安國、那色波國、烏那曷國、穆國皆歸附之。有胡律,置於祅祠,將決罰,則取而斷之。重者族,次罪者死,賊盜截其足。人皆深目、高鼻、多髯。善商賈,諸夷交易多湊其國。有大、小鼓、琵琶、五弦、箜篌。婚姻、喪制與突厥同。國立祖廟,以六月祭之,諸國皆助祭。奉佛為胡書。氣候溫,宜五穀,勤修園蔬,樹木滋茂。出馬、駝、驢、犎牛、黃金、碙沙、[貝甘]香、阿薛那香、瑟瑟、麞皮、氍毹、錦、疊。多蒲萄酒,富家或致十石,連年不敗。太延【靜案,太延,《北史》原作:大業】中,始遣使貢方物,後遂絕焉。」

顯然史文在此出現奇異之處,蓋以康國為中心的昭武諸國乃一般習知之粟特諸國,按理《魏書》不應一國立兩條,在「康國(附列昭武諸國)」條之外又分立「粟特國」條。且當北魏之世的西域並無統一的粟特國,而是分立串聯的多個粟特諸邦、皆有各各自別的國號,《魏書》亦不應單列出「統一」的「粟特國」條,其原因即在於粟特的政治世界並沒有形成統一的、單數的一個國家,而是鬆散的、複數的多個城邦。

因之愚疑前者的「粟特國」其國名為誤植,本係「塞(薩迦)」國的音譯雷同於「粟特」而訛傳,概或元魏迄隋唐時人對西域情形並未完全瞭解所致,乃「假-粟特」國。至於後者的「康國」包括歸附的米國、史國、曹國、何國、安國、小安國之屬,則方為「真-粟特」諸國。

二、現代史學研究中的「學術」粟特概念

不過在徹底釐清前述二者的差異之前,宜先複習一遍現代21世紀史學界對於中世粟特人國度的認知,此認知不妨命之曰「學術-粟特」諸國。何謂「學術-粟特」諸國?整理抄錄如次:

(1)古代粟特人
遠古粟特人或許曾有過獨立的統一聯合政體,惟實情是否如此?無法百分百予以肯定。總之遠古粟特人群體出現後,粟特人即長期遭外部的異族統治,但在內部保持著一宗主、多城邦的自治型態。藍琪、蘇立公、黃紅(合著)《中亞史》第一卷,2018年8月,商務印書館,ISBN:9787100161664,第347葉:「在公元前2000年到前1000年之間,印歐種東伊朗游牧人陸續遷入阿姆河下游和阿姆河與錫爾河支菸的河中地區;」第155葉:「從考古發掘來看,粟特最早的城市建於公元前7世紀,有的城市帶有防禦措施。由此推知,粟特地區在公元前7世紀出現了某種形式的政權。公元前6世紀,粟特成為波斯帝國的屬地,以後相繼處於亞歷山大帝國、塞琉古王朝和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統治之下。」第347葉:「公元前6世紀,波斯帝國統治時期,這一地區設立為波斯的粟特行省,……居民被稱為粟特人。據中國文獻資料,在大月氏人來到粟特之前,粟特人接受過康居國的統治,在康居國衰落之後,它們接受了大月氏人建立的貴霜帝國的統治。貴霜帝國衰落之際,粟特地區形成了許多小國,這些國家就是昭武九姓國,它們先後處於貴霜帝國和嚈噠汗國的統治之下。」

(2)中世粟特人
單海瀾《長安粟特藝術史》,2015年12月,三秦出版社,ISBN:9787551811644,第12頁:「4世紀後期,在中亞地區,有一個國家逐漸地強大起來,這就是嚈噠帝國,其在中國文獻中又稱之為滑國。嚈噠……闖入中亞,首先征服了索格底亞那,然後又攻滅貴霜,……嚈噠國統治索格底亞那地區是4世紀後期至5世紀期初,……此後多年薩珊王國多次與嚈噠發生戰爭,但都被嚈噠壓制,……在這一過程中,索格底亞那地區一直處在嚈噠人的控制之下,也正因為如此,這一地區才避免了被薩珊波斯吞併的命運,從而出現了諸多的城邦國家,這也就是後來的昭武九姓國家了。在有關康居的記載消失之後,就索格底亞那地區而言,在隋唐之前,中文文獻中出現的是"粟特"等名稱,隋唐時期,則以康、安、史等昭武九姓國的名稱出現。嚈噠統治粟特地區之後,也實施的是比較鬆散的管理方法,……沒有改變粟特地區固有的內部社會結構。……」第13頁:「嚈噠為了收繳更多的貢金,經常給予粟特諸國的內部社會生活以非常自由的獨立權力,同時還大力鼓勵粟特民族發展東西方貿易。正因為如此,這些城邦國家仍以獨立國家的名義對中原北魏王朝進行朝貢貿易。6世紀中期,突厥開始興起,……558年突厥的木杆可汗打敗了嚈噠,……粟特地區又歸於突厥的統治之下了。」藍琪、蘇立公、黃紅(合著)《中亞史》第一卷,第347葉:「當突厥人在中亞地區建立政權之時,昭武九姓國臣屬於西突厥汗國。」

(3)中世粟特諸國:昭武九姓
藍琪、蘇立公、黃紅(合著)《中亞史》第一卷,第345葉:「6世紀初期,在中亞河中地區形成了以昭武姓為統治者的國家,中國史書稱之為昭武九姓國。突厥汗國建立以後,這些國家臣服於西突厥汗國的統治。有關西突厥汗國統治下的昭武九姓諸國情況,……」第346葉:「對鐵門關以北粟特地區的具體範圍,學界至今沒有統一的看法。大者指熱海(伊塞克湖)以西,波斯以東,楚河以南,鐵門關以北;小者指阿姆河與錫爾河之間的澤拉夫善河(中國唐代文獻寫作那密水)流域。……到6世紀初期,在澤拉夫善河及周圍形成了一些國家,他們是康國(Samarqand)、安國(Boukhara)、石國(Chach)、史國(Kesh)、曹國(Khebud)、何國(Koshana)、米國(Maimargh),以及火燖(Khwaresm,貨利習彌,今阿姆河下游一帶)和戊地(Betik,伐地,又名西安國)。這些國家均以昭武為姓,因此,在3至9世紀的中國文獻中,將它們統稱為昭武九姓國,有的史書又將它們稱為九姓胡或粟特胡。……」第347葉:「昭武九姓建立的國家不只有九個,據中國史籍《隋書》、《北史》記載,王姓昭武的國家在安國中還有小安國(又名東安國、喝捍),那色波(又名小史,在今烏茲別克斯坦的卡爾施),此外,還有臣屬於安國的畢國,曹國一分為三,即東曹、中曹和西曹。在昭武九姓國家中,康國最大,是其他昭武國家的宗主。康國在唐代文獻……又名為颯秣建、……薩末鞬,其地理位置在今烏茲別克斯坦薩馬爾罕一帶。」

單海瀾《長安粟特藝術史》,第5頁:「歷史上的粟特地區是由眾多的城邦國家組成的,有康國、安國、曹國、何國、米國、史國、石國等等。其中以薩馬爾罕(Samarkand)為中心的康國最大,它常常是粟特各城邦國家的代表。此外,以布哈拉(Bukhara)為中心的安國,也是相對較大的粟特王國。還有位於對沙那(Sutrushana/Ushrusana)的東曹國,位於劫布呾那(Kaputana)的曹國,位於瑟底痕(Ishitikhan)的西曹國,位於弭秣賀(Maymurgh)的米國,位於屈霜你迦(Kushanika)的何國,位於羯霜那(Kashana)的史國,以及位於赭時(Chach)的石國等等。在歷史的不同時期,這些小國或有分合,中國史籍稱他們為"昭武九姓"。其實,有時候不止九個國家,而且中國不同的文獻也有不同的昭武九姓。……由於在粟特地區以昭武為王姓的城邦主要有九個,遂稱昭武九姓。歷史上的粟特人從未形成一個統一的帝國,因此長期受其周遭強大的外族勢力控制」

榮新江《中古中國與外來文明》,2018年2月1版3刷,三聯書店,ISBN:9787108035530,第17面:「粟特人,是屬於伊朗人種的中亞古族,在中國史籍中又被稱為昭武九姓、九姓胡、雜種胡、粟特胡等。他們原本生活在中亞阿姆河和錫爾河之間的澤拉夫珊河流域,即古典文獻所說的粟特地區(Sogdiana,索格底亞那),……粟特人長期受其周邊的強大外族勢力所控制,……粟特人在各族統治下,沒有滅絕,而是加強了自己的應變能力,從而成為一個獨具特色的商業民族。與此同時,在粟特地區的大大小小的綠洲上,在各族統治相對薄弱的時候,漸漸聚集成為一個個大小不同的城邦國家,其中以撒馬爾干(Samarkand)為中心的康國最大,此外還有布哈拉(Bukhārā)的安國、蘇對沙那(Sutrūshana/Ushrūsana)的東曹國、劫布呾那(Kapūtānā)的曹國、瑟底痕(Ishītīkhan)的西曹國、弭秣賀(Māymurgh)的米國、屈霜你迦(Kushāṇika)的何國、羯霜那(Kashāna)的史國、赭時(Chach)的石國等等,不同時期,或有分合,史稱"昭武九姓"。」

2020年1月26日 星期日

塞種史中文書目

2020年01月26日撰稿
2020年04月01日校補
我在研究匈奴西遷之初,本意只是想理清他們西遷的途徑,倒是沒想到順手就解決了一些其他的史學課題。相關衍生的難點之一就是〈漫談鬼方、古斯和回紇之間可能的聯繫〉中所臆測的內容,而若想徹底解釋該臆度的真偽,則非得做好塞種民族擴散的先行研究不可,問題棘手的程度令我始料未及。為了利於後續研究的展開,必須將塞種史方面的書籍整理一遍,下面臚列我所知的重要中文著作目錄,作為第一塊敲門磚:

一、第一手史料:
塞種最初並沒有本身塞種文字的內部歷史紀錄,而只有古希臘文、古漢語和古代波斯文……等外部紀錄。因此,最早的第一手史料都是由異族人所撰寫,故從文獻學的角度來看,早期的塞種歷史屬於原史時段。這些原史史料包括希羅多德《歷史》等名著。但這些第一手史料的資料較零散,遠不如前人專著般邏輯詳盡,所以本處權從闕,視日後需求如何再決定是否補充。

二、專著:
(1)余太山《塞種史研究》,2012年1月,商務印書館,ISBN:9787100084925。
(2)劉雪飛《上古歐洲斯基泰文化巡禮》,2012年10月,蘭州大學出版社,ISBN:9787311039875
(3)【蘇聯】K. A. 阿奇舍夫、Γ. A. 庫沙耶夫(合著)《伊犁河流域塞人和烏孫的古代文明》,2013年5月,蘭州大學出版社,ISBN:9787311041076
(4)【日本】林俊雄(著)、陳健文(譯)《草原王權的誕生:斯基泰與匈奴,早期遊牧國家的文明》,2019年10月1版4刷,八旗文化,ISBN:9789578654426
(5)舒大剛《春秋少數民族分布研究》,1994年3月,文津,ISBN:9576681820
(6)【日本】白鳥庫吉(著)、傅勤家(譯)《康居粟特考》,2015年12月影印中華民國25年譯本,山西人民出版社,ISBN:
(7)指文烽火工作室(編著),《戰爭事典030》,2017年4月,台海出版社,ISBN:9787516813508。是書〈塞人的最後榮光——印度—斯基泰和印度—帕提亞王國興衰史〉乙節為晚期塞種在印度的發展史。

三、散論:
(1)王治來《中亞通史》古代卷上,2010年8月,人民出版社,ISBN:9787010091679
第二章第一節:斯基泰與薩喀
第二章第一節:中亞北部的游牧部落
(2)藍琪、蘇立公、黃紅《中亞史》第一卷,2018年8月,商務印書館,ISBN:9787100161664。
第一編:中亞原始文化(前200 萬年—前7 世紀),第二章:遊牧政權
(3)【英國】Raoul Mclaughlin(著)、周雲蘭(譯)《羅馬與絲綢之路:古代世界經濟‧帕提亞帝國‧中亞‧漢朝》,2019年10月,廣東人民出版社,ISBN:9787218133867
第十章:薩爾馬提亞
(4)邵小龍〈黑水、長人與不死民──略論戰國秦漢時期月氏、烏孫與塞人的融合〉,收錄於《早期絲綢之路暨早期秦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2014年11月,文物出版社,ISBN:9787501041503)p89~p96

2020年1月24日 星期五

漫談鬼方、古斯和回紇之間可能的聯繫

2020年01月24日撰稿
塞種最初的遷徙似乎是由西向東,我猜測其東遷最遠的一支部族似乎是商朝前期的鬼方,地望約當今日的山西省;後來鬼方在商朝後期已臣服於商王並遷徙至今日的河北省,國族名號則略改為赫赫有名的「九」侯之國。此一鬼方本國雖說飆然遠徙,但其名號則在周朝時被轉指中原西境的大多數異族,成為一統廣泛的異民族統稱。這種被周人統稱作鬼方的西方各色剽悍人群,當中大致混有了東進塞種人和西遷北狄人(赤狄諸部),亦即隨著鬼方名號指涉的範圍擴大,這種東部塞種的北狄化(泛匈奴化)或者西部赤狄的塞種化所形成的「鬼」次級文化系統,我個人目前猜測很可能就是日後「古斯」(Guz、Gar、Gal)各民族的共同起源。

鬼方一詞是上古漢語的用法,「方」字是上古漢語本身的固有文字,指涉的是「國家」、「部族」之類的社群集體。至於「鬼」字則可能屬於音譯他族語言的成分居多,這從該國在商朝早期被喚作「鬼」方,到了商朝晚期即被改稱為「九」侯可知。此「鬼」字的上古漢語對音,依韻典網(網址:https://ytenx.org/)、漢字古今音資料庫(網址:http://xiaoxue.iis.sinica.edu.tw/ccr/),各家擬音分別為:
(1)韻-上古音系-鄭張尚芳系統:kulʔ
(2)漢-上古-高本漢系統:ki̯wər
(3)漢-上古-王力系統:kǐwəi
(4)漢-上古-董同龢系統:kjuə̆d
(5)漢-上古-周法高系統:kjiwər
(6)漢-上古-李方桂系統:kwjədx

這個「鬼」次級文化系統在中古中國的五胡亂華時期,也許羯族就是當中一支極為強大的部落集團;羯族所剩無幾的後裔在近現代的西伯利亞(葉尼塞河流域一帶)仍有2脈孓遺Kottish人和Kettish人見諸俄國方面的紀錄。

如果將羯族視作「鬼」次級文化系統東部的代表性分支,那麼約略同期(北魏)的西部分支代表即為各個不同的古斯(Gar/Gal/Guz)部落集團,古斯人或因長期泛匈奴化同時泛塞種化的關係,已被匈奴人認同為同族或親近部落,也為外國人看作「匈奴別種」,因此有很大的一批古斯人能夠很自然而然地隨著北匈奴西遷而去,與敗退後的杭(Hun)人混成一新的聯合國家Bulgar(保加爾)國度。而沒有西遷仍留居原地的另一批古斯人,則於隋唐時期在內亞崛起成為回紇人,回紇汗國分裂後,又出現了各種各樣的中小型回紇國族,今日的維吾爾人多屬他們的後代。

靜案,前述大約是我最近就古斯人起源的初步猜想,惟史實是否如此?立論尚未明確。茲將思路先行記錄下來,嗣日後理清相關難題,再將心得予以精校,另文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