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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5月30日 星期六

達延考(2):塔陽汗官號「塔陽」字義考抄

系列文《1、[2]、3

2020年05月30日撰稿
道潤梯步氏指出,金代乃蠻部的塔陽汗其官稱「塔陽」之字義為「全體」,該字降至明代蒙古則為「達延」汗的官稱。參:【清】薩囊徹辰(著)、道潤梯步(譯校)《蒙古源流》(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16年3月,ISBN:9787507838626)第282頁,註5:「案"達延"即全體之意,與《秘史》之"塔陽"是同一詞,僅標音所用之漢字不同而已。"達延汗"即全體之汗,亦即天下共主之意,並非"大元"二字之音譯。」

然進行文獻回顧,則可檢得許多反對意見,認為「塔陽」係外來語,為漢語「大王」的蒙古語音譯,如:
(1)烏蘭〈Dayan與“大元”──關於達延汗的汗號〉(原刊:內蒙古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0年第1期,p10~p14)第11面:「Dayan來自“大元”,可以從史實和語音學兩個方面來加以證明,而某些蒙文史書的說法是一種俗詞源學的解釋。」
(2)寶音德力根〈達延汗生卒年、即位年及本名考辯〉(原刊:內蒙古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1年11月,第33卷第6期,p1~p9)第7面:「“達延汗”之“達延”是漢語“大元”的音變形式,前引《明孝宗實錄》弘治元年五月乙酉、九月乙丑等條說小王子自稱“大元大可汗”或“大元可汗”以及何夢春奏摺說達延汗“以敵國自居”(明朝的“敵國”就是大元),都足以證明這一點。」
(3)札奇斯欽《蒙古黃金史譯注》(聯經,1979年12月初版、2007年7月初版2刷,ISBN:9789570808414)第262葉註15:「達延‧可汗 蒙古源流說:因欲佔據達延國遂稱為達延可汗。』可知Dayan──『達延』是Dayon──『大元』的訛轉。達延可汗就是大元可汗。……又黃金史下卷自一六二頁第七行起也都作Dayon Khaghan。」
(4)希都日古〈韃靼和大元國號〉(原刊:元史及民族與邊疆研究集刊,2014年 02期,P124 - 133)第124面:「這裡爭議最大的是達延汗的汗號問題。這裡有兩種不同意見,一種觀點認為,達延汗非大」下接第125面:「元汗。與此類似的看法,還有從字形和讀音上否定“達延”即“大元”的。另一種觀點,恰恰相反,達延汗即大元汗。烏蘭〈Dayan與“大元”──關於達延汗的汗號〉一文,從語源探究和史實分析兩個方面人手, 成功地解決了這個問題。此文認為, 蒙古文史書, 本來達延汗這個名字就有Dayan 與Dayun的兩種不同的寫法。蒙古文史書自從《黃史》( 《沙拉圖濟》) 對Dayan這種常見的寫法做了俗詞源學的解釋以後,隨後薩岡徹辰《蒙古源流》及答哩瑪固什著《金輪千輻》等書均採用此說,把達延汗都理解為君臨一切,或者全體人眾的可汗。而後來這種說法,以致影響了現在的學者。就蒙古文史中的另一種寫法Dayun,H‧塞瑞斯、札奇斯欽、朱風、賈敬顏等學者均主張Dayun較之Dayan更接近於“大元”的讀音原型。實際上,較接近於“大元”的讀音原型的Dayun,受蒙古語元音同化現象的影響又轉為Dayan。筆者完全贊同烏蘭的觀點。至於施密特、符拉基米爾佐夫等把達延汗的Dayan解釋為“全國汗”或“全蒙古汗”;另外道潤梯步所謂“‘ 達延’, 即全體之意,與《秘史》之‘塔陽’是同一詞”,等等,都是錯誤的。顯然, 施密特、符拉基米爾佐夫等的錯誤是因為未能弄清較接近“ 大元”的古音Dayun轉為Dayan的變化,而一味迷信佚名氏著《黃史》(《沙拉圖濟》) 所作的俗詞源學解釋所致。道潤梯步則把達延汗的汗號與《元朝秘史》的乃蠻汗號“塔陽”等同起來,更是站不住腳的錯誤說法。因為據拉施特《史集》記載,乃蠻的塔陽汗號來自於契丹人漢化的稱號漢語“大王”一詞,而並非蒙古語。所以,它與蒙古文史書所載的由Dayun轉音的Dayan這一達延汗汗號的蒙古語詞,“全、普;一切、所有”,根本不是一個詞。更何況對達延汗汗號的蒙古文寫法Dayan一詞的俗詞源學的解釋靠不住呢?」

靜案,前引各段落導出幾個問題:
(1)乃蠻部「塔陽」官號,與明代蒙古「達延」官號,兩者是否為同一個字詞?
(2)乃蠻部之蒙古語「塔陽」其字義為漢語「大王」的單純音譯?抑係北族傳統固有舊詞表示「全體」的意思?
(3)明代蒙古語「達延」其字義為漢語「大元」的單純音譯?抑係北族傳統固有舊詞表示「全體」的意思?

以下試析辨之。

一、乃蠻部「塔陽」官號的發音:
塔陽汗其人,與王汗、札木合、成吉思汗為同時代之人。參:札奇斯欽《蒙古秘史新譯並註釋》(聯經,1979年12月初版,2006年5月初版3刷,ISBN:9789570808421)第193葉註1:「王汗與亦難察汗同時代,而塔陽汗為亦難察汗之子」。至於「塔陽」官稱的發音,札奇斯欽《蒙古秘史新譯並註釋》第193葉註1:「Tayang Khan」。希都日古〈韃靼和大元國號〉第125面:「據拉施特《史集》記載,乃蠻的塔陽汗號來自於契丹人漢化的稱號漢語“大王”一詞,而並非蒙古語。」

在此假設「塔陽(Tayang)」係由漢語「大王」經契丹語借入乃蠻部的外來詞。乃蠻人約屬蒙古化的突厥人,其語言當和金代克烈部、蒙古部的蒙古語會有方言上的差異,但雙方語言大致是相同的──而且縱使蒙古部方言與其他的乃蠻部、克烈部等部方言有所差異,但由於該字發音的紀錄是來自於蒙古部方言後續發展出的蒙古語《蒙古秘史》,我等可以認為「塔陽(Tayang)」字音即為金代蒙古部方言的紀錄,亦等於元代蒙古語的紀錄,畢竟克烈部方言所借漢語音譯詞也會同樣地經由蒙古部方言自身相同的音律規則而變化,進而記錄到《蒙古秘史》中。准此,若「塔陽(Tayang)」之「(y)ang」乃漢語「王」的音譯借字,那麼,自然可以和克烈部「王汗」的頭銜作一比對。札奇斯欽《蒙古秘史新譯並註釋》第102葉註42、第166葉註2就「王汗」的發音為「Ong Khan」,由於克烈部王汗的「王(Ong)」官號是金朝以漢語「王」爵所贈,故可確定蒙古語「Ong」就是漢語「王」的對音。

二、明代蒙古「達延」官號的發音:
明代蒙古本名「Batu Möngke(巴圖蒙克)」的小王子繼位為蒙古國(大元)元首後,易名為「達延汗」。其「達延」官號的發音為何?相關各種紀錄可間接參引:
(1)Dayan(17世紀30年代使用):
烏蘭〈Dayan與“大元”──關於達延汗的稱號〉第13面:「17世紀30年代已出現了像《黃史》作者那樣不再明白Dayan Qaḥan即“大元汗”的蒙古人」
(2)Dayang(清代使用):
烏蘭〈Dayan與“大元”──關於達延汗的稱號〉第14面:「《水晶鑒》中有一段不見於其他蒙文史書的話,讀來很有意思:Toγoḥan Temür Qa-ḥan Dayang─u qaḥan bolǰu saḥuγsan anu γučin ǰurγan ǰil bolbai──妥歡帖睦爾做Dayang汗三十六年。Dayang是Dayan的一種方言讀法。……Dayang似指“大元”;但從其未采用“大元”的清代蒙文寫法Dai Yuwan,而采用了Dayang(Dayan)的寫法來看,也不能不使人考慮到是作者受了《黃史》等俗詞源學解釋的影響」
(3)Dayon(清代使用):
札奇斯欽《蒙古黃金史譯注》第262葉註15:「達延‧可汗 蒙古源流說:因欲佔據達延國遂稱為達延可汗。』可知Dayan──『達延』是Dayon」
(4)Dayun(17世紀初使用):
烏蘭〈Dayan與“大元”──關於達延汗的稱號〉第13面:「約成書於17世紀初的《阿勒壜汗傳》中有Dayun yeke ulus──“大元國”的說法,清代成書的《恆河之流》中,達延汗汗號作Dayun Qaḥan」
(5)Dai Yuwan(清代使用):
烏蘭〈Dayan與“大元”──關於達延汗的稱號〉第13面~第14面:「清代成書的《恆河之流》中,達延汗汗號作Dayun Qaḥan,下面接著說Dai Yuwan temür moγai ǰil-tei──“生於大元鐵蛇年”;《水晶數珠》則乾脆用“大元”的清代蒙古文寫法Dai Yuwan來記達延汗的汗號。」

此一「達延」官號在清代有4種蒙古語拚寫法,拉丁轉寫後分別為:
Dayan(g)、Dayon、Dayun、Dai Yuwan
在此假設「達延」係由漢語「大元」借入元代蒙古語的外來詞並傳承至明、清蒙古語。准此,若「達延」之「yan(g)、yon、yun、Yuwan」乃漢語「元」的音譯借字,那麼,自然可以元代蒙古語的「Dai ön(大元)」國號作一比對。烏蘭〈Dayan與“大元”──關於達延汗的稱號〉第12面:「“大元”的元代蒙古語讀音為Dai ön。」由於元代蒙古人主動選用漢字「元」為其國朝尊號,故可確定蒙古語「ön」就是漢語「元」的對音。

三、「王」與「元」並存的奇怪矛盾
隨著前面2個假設而來的,是一個無法調和的矛盾。既然我們假設了:
(A)蒙古語「塔陽(Tayang)」 = 漢語「大王」
(B)蒙古語「達延(dayan(g)/dayon/dayun/Dai Yuwan)」= 漢語「大元」
不妨再追加第3個假設:
(C)蒙古語「塔陽(Tayang)」 ≠ 蒙古語「達延(dayan(g)/dayon/dayun/Dai Yuwan)」

則能進一步推導得之:

朝代
蒙古語字源待考
蒙古語已確定來自漢語的音譯字
金朝
塔陽
Tay(大)-ang(王)
王汗(汪罕)
     Ong(王) Khan(汗)
元朝

Dai(大) ön (元)
大元
明清
Day(大)-ang(元)
達延


已確認來自漢語音譯字的on(g)和ön,很明顯兩者的發音基本相同,可視作同一個蒙古語字詞;惟卻有著完全不同的漢字字源「王」和「元」,顯然假設上出現了無從調和的邏輯矛盾。這遂迫使我人必須放棄(A)和(B)的假設,因為那兩個假設的確犯了某種未知的錯誤。

四、金末「塔陽」、明清「達延」為同一個蒙古字,意思是「全體」
到底這個on(g)/ ön的字義和字源,究竟是漢語的「王」?抑「元」?此際最穩妥的辦法是承認上表中出現了很直觀的相似性關係:
(1)塔陽Tayan(g) = 達延dayan(g)/dayon/dayun
(2)王汗Ong Khan之王On(g) ≠ 大元Dai ön之元(ön)
這意味著我們放棄(A)和(B)假設的同時,也應該承認(C)假設的無效性。

烏蘭〈Dayan與“大元”──關於達延汗的稱號〉第12面~第13面聲稱從「大元」到「Dayan」有一個音韻學的演變過程,其文云:「下面需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解釋Dayan與“大元”在讀音上的差距,……Dayan是蒙文史書中最為常見的寫法,……蒙文史書中另一個較常見的寫法是Dayun,……Dayun較之Dayan更接近於原型“大元”的讀音。“大元”的元代蒙古語讀音為Dai ön。…………在元代以後的蒙文著作中,我們注意到漢語的官稱等專有名詞在譯為蒙古語時,習慣上往往以一個名詞為一個單位,不管是幾個漢字,只譯以一個蒙古字的現象,也就是連寫。……則按照蒙古語的發音和書寫習慣……同時受蒙古語元音和諧規律的制約,Dai ön又自然變成Dayon或Dayun。」簡言之,即:大元>Dai ön>Dayun>Dayan。然而前述「蒙古語元音同化現象」實際上是不合比較語言學邏輯的,因為我們若參考「單于」、「莫何」等北族詞的演變過程,能夠清楚見到北族語言音韻體系其實具有很大的強固性,他們的發音不會隨便亂改。不能夠只單憑一個元音和諧規律,就任意將元音一轉再轉,由ö轉u再轉a。

因為金朝末葉塞北的Ong Khan和Tayang khan是同時代父子輩的人,當時蒙古人可沒時間進行任何的元音變化;Ong/ang那兩個字是共時出現的,不是歷時出現的,沒有給他們任何時間做元音音轉。同樣地,既然已經有了充分的時間,從元朝到清朝,照理說「大元>Dai ön>Dayun>Dayan」演變已然完成,書寫時理應具備同一性,那為何在清代蒙古文書中仍能看到4種「達延(Dayan(g)、Dayon、Dayun、Dai Yuwan)」的拼寫法竝存呢?而且「ö>u>a」元音演變律亦無法圓滿解釋Dayon、Dai Yuwan是如何出現的,以是我人只能認定「ö>u>a」這個規律在蒙古語史上從未發生過,並非史實,僅係一種錯誤的「以論代史」。

也就是說,能夠確定是正確的史實者,只有下面3點:
(1)Dai ön = 大元
(2)Ong Khan = 王 Khan
(3)Tayang = Dayan(g)。且Tayang/Dayan(g)的意思,既不是「元」也不是「王」的對音。Tayang/Dayan(g)其本誼確為「全體」之意。

繼得推估Dai Yuwan亦非由滿語借到蒙古語的,乃蒙古語的本身的舊字──而該舊字是蒙古語從漢語借進並發生過自有的音律變化,該變化的過程於〈達延考(1):達延汗官號「達延」字義考抄〉文內業允證畢,茲不再贅。

2020年5月27日 星期三

達延考(1):達延汗官號「達延」字義考抄

系列文《[1]、23

2020年05月27日撰稿
2020年05月28日校補
達延汗的本名為何?【日本】和田清(著)、潘世憲(譯)《明代蒙古史論集》(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15年6月,ISBN:9787204131532)第344頁~第345頁:「例如,據《漢譯蒙古源流》卷五、六,大意是:
達延汗係博勒呼濟農(Bolkho Jinong)與錫吉爾福晉(Shiker Khatun)之子,號巴圖蒙克(Batu Möngke),甲申年生。其後丁卯(其實是丁亥年之誤)年,上代可汗滿都古勒(Monda-ghul)汗死,其寡婦滿都海徹辰福晉(Mondughai Sechen Khatun)求元室遺裔。庚寅年,與巴圖蒙克結婚。因欲佔據達延國,稱巴圖蒙克為達延汗。」

准之,可知達延汗(小王子)稱汗前,本名Batu Möngke,譯作巴圖蒙克。Batu(巴圖)字義為何?待考。至於Möngke(蒙克)之意思,並非「蒙古」,其字義乃係「永生、永存」。參:札奇斯欽《蒙古秘史新譯並註釋》(2006年5月初版3刷,聯經,ISBN:9789570808421)第44面註2:「Möngke是永生之意。」或第48面註48:「根據一位蒙古學者Erinchen Kharadaban的說法,Monggol一字是『永生不朽』Möngke與『ghol』二字相拼而成的,其意義為永存之中心。」

巴圖蒙克蒞君位、稱可汗後,將其本名更改為北族最高統治者的新名字,亦即「達延汗(Dayan Khan)」。Khan(汗)的字義為可汗、合罕,乃北族傳統的首領官稱。而其官號Dayan(達延)的意思又是什麼呢?

和田清《明代蒙古史論集》第357頁~第358頁:「北元衰微以後,改稱韃靼可汗之說,只是明人的誤稱。其實蒙古方面仍然自稱蒙古(Möngol),其可汗還稱為大元大可汗。……弘治時期,小王子稱大元大可汗,也不外此。清張穆在《蒙古游牧記》(卷七),裡解釋說:"達延汗明人譯為大元大可汗,大元即達延之訛也。察哈爾世系作跋圖拖克代音汗。"認為大元是達延之訛,這固然是弄顛倒了。察哈爾世系的跋圖拖克代音汗的拖字是個訛字,可能就是巴圖蒙古達延汗的同音異譯。《蒙古源流》(卷五)載滿都海徹辰福晉擁立年幼的達延汗說:"因欲佔據達延國,遂稱達延汗。"因為並沒有一個達延國,所以施密特(Schmidt)德譯本就譯成Der Gesammte Volk(全國),指蒙古大眾即大元國,所稱達延汗就是大元可汗。這和明人所傳相符。據明人的紀錄,達延汗或以歹顏罕、歹顏哈、答言罕等字面出現,這些當然是失去了本義的訛轉。」

前引和田清氏文字,略以:「達延(Dayan)」即「大元」之訛,漢語「大元」音譯借入蒙古語裡形成了Dayan一字,Dayan乃外來語。

惟查:【清】薩囊徹辰(著)、道潤梯步(譯校)《蒙古源流》(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16年3月,ISBN:9787507838626)第282頁,註5:「望其為全國之共主,號達延合罕:沈曾植先生清譯本箋證云:"據此文,欲佔達延國,故稱達延汗。語意則 ’達延 ’正文,逕當依《明史》大元。"……案"達延"即全體之意,與《秘史》之"塔陽"是同一詞,僅標音所用之漢字不同而已。"達延汗"即全體之汗,亦即天下共主之意,並非"大元"二字之音譯。」

靜按,和田清氏、沈曾植氏均將蒙古語「達延(Dayan)」視作漢語「大元」之音譯借詞,實屬誤解。道潤梯步氏指明Dayan乃蒙古語固有之詞彙,漢語音譯為「塔陽」或「塔陽」,其意思是「全體」,德人Schmidt(施密特)譯以德語「Der Gesammte Volk(全國)」允謂至當,令人欽服。

※附抄:
烏蘭〈Dayan與“大元”──關於達延汗的稱號〉(原刊:內蒙古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0年第1期,p10~p14)主張「達延(Dayan)」即「大元」,係蒙古語借自漢語的一個外來音譯詞。

以下試析駁之。

(1)烏蘭〈Dayan與“大元”──關於達延汗的稱號〉p11:「Dayan來自“大元”,可以從史實和語音學兩個方面來加以證明,而某些蒙文史書的說法是一種俗詞源學的解釋。」p12:「下面需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解釋Dayan與“大元”在讀音上的差距,……Dayan是蒙文史書中最為常見的寫法,……蒙文史書中另一個較常見的寫法是Dayun,……Dayun較之Dayan更接近於原型“大元”的讀音。“大元”的元代蒙古語讀音為Dai ön。……在元代以後的蒙文著作中,我們注意到漢語的官稱等專有名詞在譯為蒙古語時,習慣上往往以一個名詞為一個單位,不管是幾個漢字,只譯以一個蒙古字的現象,也就是連寫。例如,“太師”譯為tayiši,“丞相”譯為čingseng、“指揮”譯為ǰiqui、“太夫人”譯為tayibuǰin,等等。按照這樣的慣例,……則按照蒙古語的發音和書寫習慣……同時受蒙古語元音和諧規律的制約,Dai ön又自然變成Dayon或Dayun。類似的例子還有被《蒙古源流》漢譯為“達裕”的一個詞,它的蒙古語原文作Tayu」下接p13「……正像許多人所翻譯的那樣,它的原義是漢語官稱“太尉”。“太尉”的元代讀音為Tai ü,……連寫則最終變成Tayu。」


靜案,表列前引諸字,可發現外來語借詞有一個加上中綴「i」音的規律,為其原則:


漢語本字
蒙語借字
規律
備註
太師
tayiši
tay-i-ši
原則
指揮
ǰiqui
ǰ-i-qui
原則
太夫人
tayibuǰin
tay-i-buǰin
原則
丞相
čingseng
čingseng
例外
大元
Dai ön
Da-i ön
原則
太尉
Tai ü > Tayu
Ta-i ü
原則

(2)烏蘭〈Dayan與“大元”──關於達延汗的稱號〉p13:「Dayun再轉變為Dayan,是受蒙古語元音同化現象影響的結果。第二音節的元音-u-受第一音節元音-a-的影響,同化為與之相同的元音。Dayan後來漸漸更為蒙古人所接受,只是這樣一來,久而久之人們就更不清楚它的原義了。……蒙古語中另有讀作dayan的一個詞,意為“全、普;一切、所有”等。自從《黃史》根據這個詞義對達延汗汗號做了俗詞源學解釋後,清代的《蒙古源流》及《金輪千輻》等蒙文史書沿襲了這一說法。這種俗詞源學的解釋還一直影響到現在的一些學者。在閱讀蒙文史書時,有一種現象值得注意,這就是雖然大約在17世紀30年代已出現了像《黃史》作者那樣不再明白Dayan Qaḥan即“大元汗”的蒙古人,但在與其相近年代或後來的蒙文史書的作者當中,還是有一些人清楚這個關係的。例如約成書於17世紀初的《阿勒壜汗傳》中有Dayun yeke ulus──“大元國”的說法,清代成書的《恆河之流》中,達延汗汗號作Dayun Qaḥan,下面接著說Dai Yuwan temür moγai ǰil-tei──“生於大元」下接p14:「鐵蛇年”;《水晶數珠》則乾脆用“大元”的清代蒙古文寫法Dai Yuwan來記達延汗的汗號。……《水晶鑒》中有一段不見於其他蒙文史書的話,讀來很有意思:Toγoḥan Temür Qa-ḥan Dayang─u qaḥan bolǰu saḥuγsan anu γučin ǰurγan ǰil bolbai──妥歡帖睦爾做Dayang汗三十六年。Dayang是Dayan的一種方言讀法。……Dayang似指“大元”;但從其未采用“大元”的清代蒙文寫法Dai Yuwan,而采用了Dayang(Dayan)的寫法來看,也不能不使人考慮到是作者受了《黃史》等俗詞源學解釋的影響……從蒙文史書的記述汗至今的民間說法的普遍情況來看,Dayun~Dayan(大元)已與dayan(普、一切)相混,並且漸漸被後者所掩蓋。」


靜案,前引(2)顯與前引(1)有嚴重矛盾。烏蘭之說可表解如下:


漢語本字
蒙語借字(元朝~明朝)
蒙語借字(清朝)
大元
Dai ön > Dayun >Dayan
Dai Yuwan
Dayan(g)
Dayun

很顯然該字並非總是維持著「一個字」的態樣,而是有時候維持著「兩個字」的型態。倘將Dayan、Dayang、Dayun之間的差異視作方言差異,尚可自圓其說,但比諸Dai Yuwan則無此餘地可存,Dayun 、Dayan是如何音轉為Dai Yuwan的?所謂「第二音節的元音-u-受第一音節元音-a-的影響」之元音和諧規律,又是如何反映到「Dai ön > Dai Yuwan」的過程?「Dai ön > Dai Yuwan」的過程出現的並非元音和諧規律,而是音節分化(由2音節變成3音節)和元音分裂(由1個o元音變成2個u和a元音)的複雜狀況,又該如何解釋其原因?


最合適的辦法,就是捨棄「大元 = Dai ön = Dayan」的假說(烏蘭說),轉向接納「大元 = Dai ön ≠ Dayan = 全體」的假定(道潤說)。改採道潤說的話,是符合外來語借詞添加中綴「i」音規律的。現在,我們將Dai ön和Dayan分開來看,Dai ön這個外來語借詞,他的語音變化如下:


漢語
本字
蒙語借字
(元朝)
蒙語借字
(元→清)
蒙語借字
(清朝)
大元
Da-i ön(單純添加)
*Dai-i ön(複雜添加)
Da-i ön(慢讀)
*Dai-i ön (快讀)> Dai-Yu (w)an

Dai Yuwan

漢語的「大」字本來就帶有類似「i」的韻,借入蒙古語時,蒙古人可以沿用「大」字本身的類「i」韻,而音譯為「Da-i」,這會反映在慢慢念「大元」兩個字的時候。若不沿用,而循正常原則添加「i」音時,則音譯為「Dai-i」,這會反映在快讀「大元」兩個字的時候,因為念得快,自然會加入「-i-」的中綴音。而快讀屬於口語用法較為常見,到了晚期書面化之際就很容易寫下「Dai-i ön > Dai Yuwan」的紀錄。

至於dayan、dayang、dayun這個字則為蒙古傳統固有的本族字,意思是「全體」,這三者之間的距離不大,可以接受確係蒙古語內部具共時性的方言差異,而非歷時性的音律變化之產物。

准此,可將Da-i ön(大元,外來語)跟dayan(全體,固有北族詞)作一簡潔整理:
(1)漢語(元代):大元 → 蒙古語(借詞,元代)Dai ön或*Dai i-ön >蒙古語(清代)Dai Yuwan
(2)北族語(?):某字,不詳 > 蒙古語(固有本族詞,清代)Dayan/Dayang/Dayun


這是我個人認為較符史實的推定。

2020年5月25日 星期一

《汪偽中央政治委員會暨最高國防會議會議錄》傳本缺損備忘

2020年05月25日撰稿
2020年06月26日補充
2005年由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彙編、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印行之《汪偽中央政治委員會暨最高國防會議會議錄》,其實包括兩個部分,一係汪政府「中央政治委員會」的會議記錄,二係「最高國防會議」的會議記錄。汪政府開初即設有中央政治委員會,收羅各政黨、各界的實力派加入;到後期為求能更加集權、縮小決策圈,又設立了最高國防會議。

這兩份紀錄的好處在於鉅細靡遺,頗有元代那種時政記的味道,雖未達唐代時政記的標準,但汪政府兩會議錄也收入了許多原始呈文、報告、概算表、審查意見,娓娓道敘了各案件的緣由。我等只需要設法追捕時人的回憶錄、報刊投稿、日記等資料,自可使枯燥的官書事類編次頓時呈現出豐富的人物情態和感情來。不過在細品兩會議錄的過程裡,偶然也見到缺頁和殘損字,乘閱中記憶猶新,順手抄下,日後再設法考缺補佚,准免遺憾。

(1)第9冊,第4葉~第5葉
此2葉之間,當有缺頁,其原因或為漏印?抑本即佚紙?不可考。
所缺者,為中華民國30年10月23日中央政治委員會第68次會議紀錄「報告事項」四、五,以及「討論事項」一、二。

(2)第10冊,第330葉~第331葉
此2葉之間,或有缺頁?或原本開會時僅口頭說明,並無書面附件,故實未缺件?不可考。
或有缺者,為中華民國31年1月22日中央政治委員會第79次會議議事日程「討論事項」第三案附件。

(3)第14冊,第80葉~第81葉
此2葉之間,確有缺頁。
所缺者,為中華民國31年8月27日中央政治委員會第107次會議紀錄「討論事項」一至十。

餘待補。

2020年5月10日 星期日

【筆記】王玉哲先生談有扈氏地望

2020年05月10日筆記
昔曾整理〈狄族與匈奴起源試探〉一篇論及有扈氏乃匈奴前身,當時係以甘之戰的戰場位於今洛陽東南,據以推估有扈氏約居於豫北一帶。惟嗣後發現有扈氏地望另有一說,指該國行止秦西南、渭水中上游,與豫北說不合,殊為費解。
(1)豫北說:
有扈氏地望,必與甘之戰的位置有正相關。考訂甘之戰戰場位於豫北的說法,參:呂思勉《先秦史》(1941年原刊,2005年7月1版重刊,2009年5月5刷,上海古籍出版社,ISBN:9787532540297)第86頁:「甘,當即《左氏》王子帶邑……在今洛陽東南。」
(2)秦西南說:
有扈氏和甘戰場位於今日陝西省戶縣一帶的說法,其出處,則參見:孫淼《夏商史稿》(1987年12月,文物出版社,統一書號:11068‧1514)第196葉之〈圖七四:啟伐有扈氏進軍圖〉。

關於前述二說,鄙力靦薄,實無法識斷取捨。幸而檢得:王玉哲《中華遠古史》(2004年04月1版2刷,上海人民出版社,ISBN:7208045453/K‧1000)第143紙~第144紙,已駁秦西南說之不慎,裨輔豫北說之可從:「扈和甘兩地到底在何處?自古即無定說。……扈地,舊注疏家多謂在扶風鄠縣,即今陝西戶縣。並說甘在有扈南郊,又引《說文‧邑部》及《漢書‧地理說》扶風鄠縣有"扈谷"、"甘亭"為證。這些說法僅係猜測,並無實證。但較古的文獻《左傳》以"扈"為夏異姓諸侯,而東夷少昊族有"九扈",有的學者認為此即"有扈"。"扈"亦作"雇",作為地名見於甲骨文,亦不會西至陝西。……根據顧詰剛、劉起釪對《甘誓》篇的研究,與有扈氏作戰的是啟不是禹。有扈氏不是夏的同姓部落,而是異姓的東夷少昊族的"九扈"。"扈"就是殷代的"雇",在今鄭州北原陽一帶。"甘"在今洛陽西南。這一說法與傳說中夏族活動的地域及發展的路線暗合,是個較妥當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