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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月26日 星期五

可汗小考:「單于」官稱起自「蚩尤」、「可汗」官稱襲用「軒轅」

2024年01月26日撰稿
靜案,此前滿以為余撰釋〈單于考〉諸篇考訂單于官稱已頗詳盡,而可汗官稱為匈奴民族後起之用法無須另寫〈可汗考〉。惟今日思索自覺己昔之窮,茲草本篇〈可汗小考〉先行申釐一二偶得。

我在〈中國的國體:雙元分合、漢化一體〉一篇已談及中國漢民族的雙元嫁接本質,簡言之,從遠古時期到夏商周三代的超長時間跨度下形成了雙元嫁接的漢民族,先住民炎帝集團(華族)是其中的第1元,外來虞夏集團(夏族)則是另1元。兩個來源不同的集團最終在西漢初期完成了全新的漢民族自我本位認同,亦即在華北大平原產生了一次規模龐大且長時段的「漢民族地著化」現象;此後,雖然有大量異族陸陸續續混入漢族裡面,但已無法撼動和改變漢民族的自我定位,異族不是被中國人所漢化就只能摸摸鼻子成建制地撤離中國。

有鑑於早期炎帝集團分化出華族(黃帝集團+後期炎帝集團)以及北族(蚩尤集團,乃狄人、匈奴、柔然、突厥等北方諸民族的祖先)的歷史流路,可知漢族和北族在遠古時期是同源的,故而嗣後兩族分開各別的傳承裡自會擁有一些共通的文化因子。這些共通的文化因子由於後世的隔閡越來越久而顯得差異越來越大,以至於湮沒不彰,所幸經過仔細的考察仍得梳理出些許隱微的史影。那些些共通的文化因子當中,軒轅和蚩尤是2個令人難以察覺但卻又頗為稀鬆平常的例子。我人可利用比較語言學的手法來分析相關古代名號的原始發音,並進而彙整出下表:

字組

時代

擬音

字詞

黃帝時期

上古漢語()

(鄭張尚芳系統)

三代

上古漢語

(鄭張尚芳系統)

上古漢語

(鄭張尚芳系統)

中古漢語

備註

單于

蚩尤

對音:*tʰjɯ-ɢʷɯ

還原:*tʰjɯ(r)-ɢʷɯ

 

 

 

單于當為「蚩尤部落集團」首領之官稱

淳維

 

*djur-*ɢʷi

 

 

單于

 

 

*djar-*ɢʷa

 

達干

 

 

 

darkhan

可汗

軒轅

*qʰan-ɢʷan

 

 

 

軒轅當為「黃帝部落集團」首領之官稱

(?)

 

(?)

 

 

護于

 

 

*ga-ɢʷa

*qa-ɢʷa

 

可汗

 

 

 

Qakhan


上表清晰可見「蚩尤」名號允實「單于」尊稱最早的形式,蚩尤集團作為早期炎帝集團的分支子集團,其首領的「蚩尤」名號在屬性上就是一種「官稱」,且「蚩尤」官稱就是後世統一匈奴行國首領「單于」官稱的早期用法,來源頗古。至於「蚩尤」官稱的前面是否有指示各該首領個人專屬美德的「官號」存在?限於史料的嚴重匱乏,已無從知之。

此外上表也還表明,傳說中遠古時期的黃帝其姓氏「軒轅氏」其實也當校正視作黃帝集團首領的一種「官稱」,而非指示黃帝的「姓氏」血緣紐帶。所以黃帝集團作為早期炎帝集團的另一系分支子集團,其首領的「軒轅」名號亦具備「官稱」的屬性,並且就是後世北族「可汗」官稱的古雅形式。同樣地,在缺乏史料的支持之下,「軒轅」官稱的前面是否有指示各該首領個人專屬美德的「官號」存在?也沒辦法追究了。

附帶而論,傳世文獻中關於遠古時期炎、黃、蚩尤等部族首領的姓氏紀錄,那都是夏商周三代時人所傳下來的,故可能只反映了三代時人的社會習慣和偏差認知,未必就是遠古炎、黃、蚩尤之際的真相。譬如傳世文獻所記的「黃帝軒轅氏」,在解釋時就不該認作「姬姓的分氏為軒轅氏」,而應識別為「黃帝集團元首的官稱是軒轅,而軒轅即可汗」。由於夏商周三代時人對於遠古時期的歷史已經半真摻假,留下了模糊不清的口語傳承,因之到了更後世的日子裏,三代時人或秦漢時人在進行歷史紀錄書面化的時候,就把官稱當成是姓氏了。

從某種角度來看,三代、秦、漢之人已經不清楚炎、黃時期舊事的全般細節了,只剩下一些粗略的認識,這緣由不脫炎、黃語言(遠古華族語言)跟周、秦漢語(上古漢語)之間有著巨大的文法差異有關。炎、黃語言可能是偏向北族語的文法,而三代上古漢語則偏向印歐語的文法,此和虞、夏共伴部落集團是外來印歐語系的移民不無干係。由於古代史蹟湮遠,以及相關史事從炎黃語言的表述式需混用音譯和意譯的辦法來轉換進入虞夏語言的語境,遂讓三代時人對於遠古事寔處於既懂得一點點卻又不懂另一些的懵懂狀態,導致神話傳說甚難清理追還其本貌。

2024年1月16日 星期二

流連

2024年01月16日占露

〈流連〉        天成靜

忘若舀濁井
適彼開荒阡
積是檢蠹粟
趁此夢黃梁

2024年1月12日 星期五

節好

2024年01月12日占露

〈節好〉        天成靜

下海容魚躍
邊隰載物生
沉錨定波湧
潔身禦舟搖

2024年1月9日 星期二

中國的國體:雙元分合、漢化一體

2024年01月09日撰稿
2024年01月12日校訂
壹、3種既有的中國國體論式

中國的國體為何?這當中所牽涉者不當只限縮於政治體制,而更應囊擴包舉文化背景與民族淵源,作一整體予以通貫。亦即,探討中國的國體實乃考察中國的形成論,而歷來關於中國的形成比較著名的有幾種說法:

一、文化中國(漢化一體論)
華夷之防在於文化上是否漢化,可以用夏變夷,化異族民為中國人。此種看法主要來自於中國上千年的歷史實況而來,北族(遊牧民族)大量融入中原並徹底漢化,具有極強的實證性。最終,形成了現代的「中華民族」概念。

二、多元論
多元論強調中國不是只有主體的漢民族,也有其他諸民族存在並進且擁有極大的影響力。在考古學上可以用蘇秉琦的區系理論為代表,認為中國在三代以前的歷史地理分布開局是呈現「滿天星斗」的態樣,並沒有誰是定於一尊的。另外,在漢以降的中國歷史,雖然是出現漢化趨勢,但也有不少學者指出唐前期河北的胡化、南方漢人的分化與漢族與南方異民族的混合不無關連……等等多元論的觀點。尤其在於現代世界體系架構中,尊重少數、保護少數的政治訴求對於闡揚多元論有著巨大的推波助瀾之效,使得多元論擁有眾多的支持者和輿論支持。多元論可以圓融地處理特殊時期北族融入漢族的問題,但卻不能處理長時段漢族幾乎就等於中國的問題。

三、多元一體論
中國多元論過於偏重解構中國漢化中心論,使得其無法開釋中國如何在總人口中高達7~8成都是漢族的狀況下出現若何的多元紛繁面貌?!殊不可解。因此,中國國體的多元論與一體論最終妥協的產物便是多元一體論,如此可以較佳地收納古代中國的多民族自主能動性進入現代中國的漢族主流體系中而無所違和。

貳、新的中國國體論式
然而,上述3種中國國體的認識並非史實的全觀,只能代表各階段中國人對於自身時代處境的片面理解。漢化一體論是中世中國降至明代的普遍外環境,多元論是清末民初開始受到西學衝擊所反思並回溯到蒙元、滿清等特殊時期的後設看法,多元一體論則是現代中國在經受百年動盪站穩腳跟後的產物以作為對未來行動方向的前瞻性指引。這3種國體論都是具有片面階段性的,雖然其所標定的階段可能是長時程的。

不過,如果將中世中國(漢化觀)、異族中國(多元論)、現代中國(多元一體)都擺開來,串在一起的時候,我人要如何解決這3個連續體卻又互相衝突的矛盾呢?我認為,應該要將中國的民族主體,也就是漢民族的起源問題也拉進來,一併檢討,才能導引出更新的關於中國國體的認識論。

中國的歷史分期,不應該只採用3分法,粗分成:上古(三代~漢)、中世(魏晉~清中葉)、現代(清末迄今)。應該更進一步細分為6分法:高古(考古時期)、遠古(炎黃~虞)、上古(虞~三代)、中世(漢~唐宋)、近世(元~清中葉)、現代(清末迄今),其中遠古時期的史實具有巨大的校正作用,因為我們可以從裡面瞭解到北族與漢族原本是一家,從而打破北狄南漢之辨(順帶也可以解構新清史學派的理論基盤:內亞性,因為內亞性在漢族北族同源的史實下,自然是雙方的共性而非獨屬於北族的專利)。

參考李琳之的先行研究《前中國時代 公元前4000~2300年華夏大地場景》(2021年9月,商務印書館,ISBN:9787100198134),炎帝族起自渭、漢,擴散到晉境後,先是分化出蚩尤族,然後又分化出黃帝族。蚩尤族敗退後四散到中原邊緣各地形成聯盟反包圍位居中心地帶的黃帝族。蚩尤族的一部分最終與山東顓頊集團混合,形成匈奴族,亦即橫行後世中原的北族之先聲(此中也暗示即使在遠古時期的中原和江南地帶,也都不是單純的滿天星斗格局,而是炎黃蚩尤同源內戰為主軸、其餘異族被勾連的複雜情勢)。

而同樣地,顓頊帝絕地天通,亦為漢族傳說中三皇五帝的雄主之一,對於漢族民族本體的形成也是居功厥偉,絲毫不讓於炎、黃2帝。但倘再輔以余太山的幾部著作,復可知漢族在遠古時期竟又有著域外孿生部落「虞、夏」的重大淵源,而此一淵源在許宏《何以中國:公元前2000年的中原圖景》(2016年5月,三聯書店,ISBN:9787108056832)書中所敘結合古籍紀載可以推導出夏先乃陶寺考古文明、夏人在陶寺時期兼容、虞人繼之予以篩汰後遂形成後世漢文明基本元素的餘論。

綜合觀之,則關於中國文明的形成,其國體架構可以校正為「雙元分合、漢化一體」的新看法:

一、雙元分合
雙元分合,指的是漢族擁有2個民族不同的民族核心,第1個核心是炎帝族,炎帝族在遠古前期分化出遠古漢族(炎帝族、黃帝族)與遠古匈奴族(蚩尤族),他們起源於渭、漢地區,屬於先住民土著集團,他們的語言可能比較接近古突厥語,這從「黃(黃色)」帝名號與北族以「黃色(sara)」為尊可以看出;第2個核心是夏、虞共伴部落集團,他們起源於今日的伊朗境內,屬於外來移民集團,在遠古後期將炎、黃各支族系逐漸收攏進早期中原體系內,他們的語言比較接近印歐語族。在炎黃土著集團與夏、虞外來集團嫁接成為上古中國的過程中,東方顓頊集團參與了這兩個集團的「分」與「合」,顓頊集團一部分進入成為了漢族,另一部分則進入成為了匈奴族。

二、漢化一體
漢化一體,處理的則是三代以降的中國歷史進程,早期中原體系最終通過西周的中央集權式殖民封建和漢代的政治大一統完成了中國的漢民族中心化,在語言學上的反映便是炎黃語言的北族特徵和虞夏語言的印歐特徵都消失並改變成位置語言結構的漢語文法。這個漢民族中心化在中世和近世雖說遭到了北族等異族越來越強的挑戰甚至滅國,但在長時段的作用下仍舊顯現出總體漢化的不變趨勢。

而頗為弔詭的部分則是北族其實是和漢族同源的,因此北族在與漢族分殊化之後,又持續與漢族融合並漢化。這個先分後合的狀況,使得中國國體中雙元分合的特質出現了3個共構的層次:
(1)遠古時期:西方炎帝族和東方顓頊族分合為漢族和蚩尤族(早期匈奴族)
(2)上古時期:土著炎帝族和外來夏虞族嫁接統合為漢族,而部分的夏虞族又分出析為吐火羅人、貴霜人和鮮卑拓跋氏
(3)中世~現代時期:漢族和北族分合為漢族和西方突厥諸族

漢化一體的狀況便是在前述3種層次下雙元分合的過程中,由逐步華夏化、漢化胡化拉鋸走向漢化一體的深度歷程。這個歷程也使得中原古部族從部族主義(炎黃時期的魚圖騰和鳥圖騰)開始凝聚出華夏意識,華夏意識也逐漸從神權主義(與上帝接通,以花字代表曼達拉圖式和以伯字代表溝通心輪)走向理性主義(顓頊帝絕地天通、道儒分流、儒家轉向理學)和科學化(工業化和社會主義化),從而形成出傳統的中國意識和現代的中國意識。「中國」意識遂從「神識(abrangh,為至尊主所鍾愛的神性中心)」中轉「地識(中央,普照天下的絕對中心)」和「理識(中庸,致中和之儒仁)」之後,演變為現在世所熟知的「政識(China,地理上位居東亞的現代化廣域多民族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