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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5月27日 星期三

達延考(1):達延汗官號「達延」字義考抄

系列文《[1]、23

2020年05月27日撰稿
2020年05月28日校補
達延汗的本名為何?【日本】和田清(著)、潘世憲(譯)《明代蒙古史論集》(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15年6月,ISBN:9787204131532)第344頁~第345頁:「例如,據《漢譯蒙古源流》卷五、六,大意是:
達延汗係博勒呼濟農(Bolkho Jinong)與錫吉爾福晉(Shiker Khatun)之子,號巴圖蒙克(Batu Möngke),甲申年生。其後丁卯(其實是丁亥年之誤)年,上代可汗滿都古勒(Monda-ghul)汗死,其寡婦滿都海徹辰福晉(Mondughai Sechen Khatun)求元室遺裔。庚寅年,與巴圖蒙克結婚。因欲佔據達延國,稱巴圖蒙克為達延汗。」

准之,可知達延汗(小王子)稱汗前,本名Batu Möngke,譯作巴圖蒙克。Batu(巴圖)字義為何?待考。至於Möngke(蒙克)之意思,並非「蒙古」,其字義乃係「永生、永存」。參:札奇斯欽《蒙古秘史新譯並註釋》(2006年5月初版3刷,聯經,ISBN:9789570808421)第44面註2:「Möngke是永生之意。」或第48面註48:「根據一位蒙古學者Erinchen Kharadaban的說法,Monggol一字是『永生不朽』Möngke與『ghol』二字相拼而成的,其意義為永存之中心。」

巴圖蒙克蒞君位、稱可汗後,將其本名更改為北族最高統治者的新名字,亦即「達延汗(Dayan Khan)」。Khan(汗)的字義為可汗、合罕,乃北族傳統的首領官稱。而其官號Dayan(達延)的意思又是什麼呢?

和田清《明代蒙古史論集》第357頁~第358頁:「北元衰微以後,改稱韃靼可汗之說,只是明人的誤稱。其實蒙古方面仍然自稱蒙古(Möngol),其可汗還稱為大元大可汗。……弘治時期,小王子稱大元大可汗,也不外此。清張穆在《蒙古游牧記》(卷七),裡解釋說:"達延汗明人譯為大元大可汗,大元即達延之訛也。察哈爾世系作跋圖拖克代音汗。"認為大元是達延之訛,這固然是弄顛倒了。察哈爾世系的跋圖拖克代音汗的拖字是個訛字,可能就是巴圖蒙古達延汗的同音異譯。《蒙古源流》(卷五)載滿都海徹辰福晉擁立年幼的達延汗說:"因欲佔據達延國,遂稱達延汗。"因為並沒有一個達延國,所以施密特(Schmidt)德譯本就譯成Der Gesammte Volk(全國),指蒙古大眾即大元國,所稱達延汗就是大元可汗。這和明人所傳相符。據明人的紀錄,達延汗或以歹顏罕、歹顏哈、答言罕等字面出現,這些當然是失去了本義的訛轉。」

前引和田清氏文字,略以:「達延(Dayan)」即「大元」之訛,漢語「大元」音譯借入蒙古語裡形成了Dayan一字,Dayan乃外來語。

惟查:【清】薩囊徹辰(著)、道潤梯步(譯校)《蒙古源流》(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16年3月,ISBN:9787507838626)第282頁,註5:「望其為全國之共主,號達延合罕:沈曾植先生清譯本箋證云:"據此文,欲佔達延國,故稱達延汗。語意則 ’達延 ’正文,逕當依《明史》大元。"……案"達延"即全體之意,與《秘史》之"塔陽"是同一詞,僅標音所用之漢字不同而已。"達延汗"即全體之汗,亦即天下共主之意,並非"大元"二字之音譯。」

靜按,和田清氏、沈曾植氏均將蒙古語「達延(Dayan)」視作漢語「大元」之音譯借詞,實屬誤解。道潤梯步氏指明Dayan乃蒙古語固有之詞彙,漢語音譯為「塔陽」或「塔陽」,其意思是「全體」,德人Schmidt(施密特)譯以德語「Der Gesammte Volk(全國)」允謂至當,令人欽服。

※附抄:
烏蘭〈Dayan與“大元”──關於達延汗的稱號〉(原刊:內蒙古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0年第1期,p10~p14)主張「達延(Dayan)」即「大元」,係蒙古語借自漢語的一個外來音譯詞。

以下試析駁之。

(1)烏蘭〈Dayan與“大元”──關於達延汗的稱號〉p11:「Dayan來自“大元”,可以從史實和語音學兩個方面來加以證明,而某些蒙文史書的說法是一種俗詞源學的解釋。」p12:「下面需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解釋Dayan與“大元”在讀音上的差距,……Dayan是蒙文史書中最為常見的寫法,……蒙文史書中另一個較常見的寫法是Dayun,……Dayun較之Dayan更接近於原型“大元”的讀音。“大元”的元代蒙古語讀音為Dai ön。……在元代以後的蒙文著作中,我們注意到漢語的官稱等專有名詞在譯為蒙古語時,習慣上往往以一個名詞為一個單位,不管是幾個漢字,只譯以一個蒙古字的現象,也就是連寫。例如,“太師”譯為tayiši,“丞相”譯為čingseng、“指揮”譯為ǰiqui、“太夫人”譯為tayibuǰin,等等。按照這樣的慣例,……則按照蒙古語的發音和書寫習慣……同時受蒙古語元音和諧規律的制約,Dai ön又自然變成Dayon或Dayun。類似的例子還有被《蒙古源流》漢譯為“達裕”的一個詞,它的蒙古語原文作Tayu」下接p13「……正像許多人所翻譯的那樣,它的原義是漢語官稱“太尉”。“太尉”的元代讀音為Tai ü,……連寫則最終變成Tayu。」


靜案,表列前引諸字,可發現外來語借詞有一個加上中綴「i」音的規律,為其原則:


漢語本字
蒙語借字
規律
備註
太師
tayiši
tay-i-ši
原則
指揮
ǰiqui
ǰ-i-qui
原則
太夫人
tayibuǰin
tay-i-buǰin
原則
丞相
čingseng
čingseng
例外
大元
Dai ön
Da-i ön
原則
太尉
Tai ü > Tayu
Ta-i ü
原則

(2)烏蘭〈Dayan與“大元”──關於達延汗的稱號〉p13:「Dayun再轉變為Dayan,是受蒙古語元音同化現象影響的結果。第二音節的元音-u-受第一音節元音-a-的影響,同化為與之相同的元音。Dayan後來漸漸更為蒙古人所接受,只是這樣一來,久而久之人們就更不清楚它的原義了。……蒙古語中另有讀作dayan的一個詞,意為“全、普;一切、所有”等。自從《黃史》根據這個詞義對達延汗汗號做了俗詞源學解釋後,清代的《蒙古源流》及《金輪千輻》等蒙文史書沿襲了這一說法。這種俗詞源學的解釋還一直影響到現在的一些學者。在閱讀蒙文史書時,有一種現象值得注意,這就是雖然大約在17世紀30年代已出現了像《黃史》作者那樣不再明白Dayan Qaḥan即“大元汗”的蒙古人,但在與其相近年代或後來的蒙文史書的作者當中,還是有一些人清楚這個關係的。例如約成書於17世紀初的《阿勒壜汗傳》中有Dayun yeke ulus──“大元國”的說法,清代成書的《恆河之流》中,達延汗汗號作Dayun Qaḥan,下面接著說Dai Yuwan temür moγai ǰil-tei──“生於大元」下接p14:「鐵蛇年”;《水晶數珠》則乾脆用“大元”的清代蒙古文寫法Dai Yuwan來記達延汗的汗號。……《水晶鑒》中有一段不見於其他蒙文史書的話,讀來很有意思:Toγoḥan Temür Qa-ḥan Dayang─u qaḥan bolǰu saḥuγsan anu γučin ǰurγan ǰil bolbai──妥歡帖睦爾做Dayang汗三十六年。Dayang是Dayan的一種方言讀法。……Dayang似指“大元”;但從其未采用“大元”的清代蒙文寫法Dai Yuwan,而采用了Dayang(Dayan)的寫法來看,也不能不使人考慮到是作者受了《黃史》等俗詞源學解釋的影響……從蒙文史書的記述汗至今的民間說法的普遍情況來看,Dayun~Dayan(大元)已與dayan(普、一切)相混,並且漸漸被後者所掩蓋。」


靜案,前引(2)顯與前引(1)有嚴重矛盾。烏蘭之說可表解如下:


漢語本字
蒙語借字(元朝~明朝)
蒙語借字(清朝)
大元
Dai ön > Dayun >Dayan
Dai Yuwan
Dayan(g)
Dayun

很顯然該字並非總是維持著「一個字」的態樣,而是有時候維持著「兩個字」的型態。倘將Dayan、Dayang、Dayun之間的差異視作方言差異,尚可自圓其說,但比諸Dai Yuwan則無此餘地可存,Dayun 、Dayan是如何音轉為Dai Yuwan的?所謂「第二音節的元音-u-受第一音節元音-a-的影響」之元音和諧規律,又是如何反映到「Dai ön > Dai Yuwan」的過程?「Dai ön > Dai Yuwan」的過程出現的並非元音和諧規律,而是音節分化(由2音節變成3音節)和元音分裂(由1個o元音變成2個u和a元音)的複雜狀況,又該如何解釋其原因?


最合適的辦法,就是捨棄「大元 = Dai ön = Dayan」的假說(烏蘭說),轉向接納「大元 = Dai ön ≠ Dayan = 全體」的假定(道潤說)。改採道潤說的話,是符合外來語借詞添加中綴「i」音規律的。現在,我們將Dai ön和Dayan分開來看,Dai ön這個外來語借詞,他的語音變化如下:


漢語
本字
蒙語借字
(元朝)
蒙語借字
(元→清)
蒙語借字
(清朝)
大元
Da-i ön(單純添加)
*Dai-i ön(複雜添加)
Da-i ön(慢讀)
*Dai-i ön (快讀)> Dai-Yu (w)an

Dai Yuwan

漢語的「大」字本來就帶有類似「i」的韻,借入蒙古語時,蒙古人可以沿用「大」字本身的類「i」韻,而音譯為「Da-i」,這會反映在慢慢念「大元」兩個字的時候。若不沿用,而循正常原則添加「i」音時,則音譯為「Dai-i」,這會反映在快讀「大元」兩個字的時候,因為念得快,自然會加入「-i-」的中綴音。而快讀屬於口語用法較為常見,到了晚期書面化之際就很容易寫下「Dai-i ön > Dai Yuwan」的紀錄。

至於dayan、dayang、dayun這個字則為蒙古傳統固有的本族字,意思是「全體」,這三者之間的距離不大,可以接受確係蒙古語內部具共時性的方言差異,而非歷時性的音律變化之產物。

准此,可將Da-i ön(大元,外來語)跟dayan(全體,固有北族詞)作一簡潔整理:
(1)漢語(元代):大元 → 蒙古語(借詞,元代)Dai ön或*Dai i-ön >蒙古語(清代)Dai Yuwan
(2)北族語(?):某字,不詳 > 蒙古語(固有本族詞,清代)Dayan/Dayang/Dayun


這是我個人認為較符史實的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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