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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8月1日 星期六

以偏概全的「內亞性」

2020年08月01日撰稿
「以論代史」始終是一個難以迴避的課題。缺乏史學理論作為分析工具的情況下,極易使得人們在面臨滿手史料的時候無從切入、進行分析;但若過度倚賴史學理論,任憑操作型定義執行機械式的操作,又會讓史料失去主體地位,只能被動迎合史學理論的內建想定,導致與史實相違。由於西方史學數百年來的影響和潛移默化,許多史學領域都多少存在這種「以論代史」的現象。討論夏朝、商代等遠古歷史的時候,誰不會援引「酋邦理論」呢?討論春秋時期早期國家的時候,即使春秋邦國幾乎都是陸基的邦國而非海基的港市,然誰能夠不動心拾取現成的希臘城邦模型呢?中國漢朝以降到中世紀時段的外敵大多數都是北族,誰不願套用「征服王朝」的理型(含其衍生的3種亞型)呢?最近,「內亞性」的觀念成為了一個新鮮賣點,誰沒談談「內亞性」就好似沒跟上流行。講到東亞的中國各漢族王朝,言必稱他們每被默認沾染了內亞北族的神奇品質,似乎中原王朝逕自喪失了自身的主體性,於文化上堪比北族還要降低了一階,直接和北族凝成了一塊,中國龐大的身軀反倒像是沒了腦子一樣,老早就安裝好北族的靈魂作為其心智韌體 ── 這真是一種怪現象。

在18世紀~20世紀的歐、美政治圈和學術界,的確存在著某些政治主張,他們設想透過創設「內亞」或「中亞」的史地概念來偷渡政治企圖,藉以援為切割中、俄領土的合法性依據,變成一把「領土切割之刃」。但到了現代的21世紀,按理說這種情況理應成為過去式了,在史學熱點裡的內亞史當擁有不同的內涵,治內亞史最好淡化其負面的政治特徵,轉向以史實為基礎的做法以供應史學研究。畢竟若照舊把內亞史運作成一種隱蔽的政治工具,並隨意擴充、延伸、追加民族主義史學的負面效果,充其量只會顯示出說話者的個人品格而已。

不過,由於許多新史料(地下考古)、新觀點(內亞性、新清史)、新情勢(一帶一路)、新學者的注入,使得內亞史的熱度不減,又重新活絡了過來,「內亞性」也就成為很難迴避的當代史學課題。什麼是「內亞性」(Inner-Asia-ness)?臺灣師大歷史學報第63期,陳健文〈「退避三舍」考—兼說古代中國北方與內亞間的文化聯繫〉注5引了不少參考文獻:「羅新,〈內亞視角的北朝史〉,收入彭衛主編,《歷史學評論》,第1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頁108-115;羅新,〈內亞傳統的連續性與中國歷史的內亞性〉,收入羅新,《黑氈上的北魏皇帝》(北京:海豚出版社,2015),頁66-74;鍾焓,〈簡析明帝國的內亞性:以與清朝的類比為中心〉,《中國史研究動態》,2016:5(北京,2016.10),頁36-42;劉文鵬,〈內陸亞洲視野下的「新清史」研究〉,《歷史研究》,2016:4(北京,2016.8),頁144-159;王一凡,〈北宋時期內亞因素對中原漢文化之影響〉,《中原文物》,2017:1(鄭州,2017.2),頁35-42。」相關文章可自行回查翻閱,恕略。

本文以下稍稍漫談一下我的思路。

探討「內亞性」之前,必須清理一些前置作業,即內亞史不免牽涉到「內亞」的定義以至於「亞洲」的定義。而何謂「亞洲」?亞洲本來的範圍是基於古希臘人對東方世界的認識,後來隨著亞洲定義域的擴大而逐漸包括到遠東和東南亞。這種最終定型的現代亞洲觀就是內亞史概念的基礎,因為「內亞」指的是沒有連接到海域的內陸亞洲的歷史。(【美國】斯瓦特‧蘇塞克《內亞史》關於內亞的定義,大略是:「內亞地區地處歐亞大陸的中央」,暫參:三民書局書訊頁面:

關於「內亞」的具體地理範疇,耿世民《內亞文史論集》的定義是:「內亞(內陸亞細亞的簡稱)泛指今新疆和中亞、哈薩克斯坦地區」,也就是說,這是一個多重套疊的概念:亞洲 > 內亞 > 中亞 > 河中。
(暫參:三民書局書訊頁面:

內亞史除了地理上意指內陸亞洲之外,任何時間段落也都可以進行擺設,因此無論是:突厥、粟特、匈奴、鮮卑、巴克特里亞、蒙古、維吾爾、塞種、吐火羅,甚或是新疆生產建設兵團,通通都可以是內亞史的研究標的。前述各色種族的跨度很大,按照地理方位而論都可以化約視之為單一的「內亞人(傳統習稱的:北族)」;惟進一步仔細去區辨其文化群體的歸屬,則顯係數支不同的文化集團在內亞地區互相競合的結果,未可一概而論。

內亞人乍看乃鐵板一塊,實則並非單一的「北族」種落,包含著幾個獨立的文化系統:
一、北族
真正的北族指的是發源於河南省、河北省之交區域的匈奴系統(參:〈狄族與匈奴起源試探〉),以及非匈奴系統的其他遊牧民族社會。
(1)匈奴系:匈奴、突厥、白匈奴
(2)東胡系:鮮卑、烏桓、契丹
(3)後期混合系:維吾爾、喀喇汗、蒙古
二、西域
西域人群的構成很複雜,有許多小部族。這些小部族的分類勉強能用希臘、伊朗來強行劃定,但並不精準。
(1)希臘系:巴克特里亞
(2)伊朗系:粟特、塞種
三、中原
關於中原系,其起源地為伊朗西部,後進至東亞後,分化為一部分留住東亞(漢人)而另一部分則轉往西域。相關內容請參〈從第一漢民族與第二漢民族的角度來談「國族」定性問題:入主中原的異族皇朝能否稱得上是中國歷史上的正統朝代?〉的簡述。
(1)Tukri系:吐火羅
(2)Guti系:大月氏、貴霜
四、關東
本文所謂的關東,指的是中國東北、俄國遠東地區的古代居民。
(1)薄姑系:薄姑、夫餘、高句麗
遠古夷人之中,從山東省出發逃往東北的是薄姑國,後繼發展為夫餘國及衍生出東北亞強國:高句麗、百濟,參:〈夫餘史中文書目〉。由於其歷史的漫長,很難排除夫餘人的血胤沒有滲入女真(金朝)、滿洲(清朝)等朝的「國人」階層。
(2)肅慎系
(3)勿吉系

探討中國人的「內亞性」之時,倘不明就裡地將清朝滿洲人劃入內亞的地理範疇,則很容易得出清代中國受到了滿、蒙文化的大幅影響,並擴大「內亞性」的詮釋力。然而,若比照類似的思路,那麼,發源於魯境的夫餘人對於滿洲人祖先的影響固亦不容小覷了,我們可否也就此稱說清代中國受到了「山東性」或「黃海性」的支配呢?再者,內亞北族主體的匈奴人起源於冀豫地帶,按照「內亞性」相同的邏輯去想,匈奴、突厥等泛北族、泛西域人群大大地影響了漢人,設若再整合進夫餘人通過滿洲人間接影響到漢人的作用力,則我等更應該修正內亞性為「冀豫魯性」、「黃河下游性」、「東亞海洋性」才對,不是嗎?

內亞性作為一種史學理論,雖具備不錯的指引性能;但在選用時仍宜慎思明辨,蓋古代社群的流動是多向的而非單向的。過度側重史料中關於「內亞→中原」的單向文化輻射力,勢必掩蓋掉另一部份的史實。此緣於古代歷史存在著另一個方向的情事:「東亞沿海→內亞」,乃不容忽視的巨大長程現象。若再將吐蕃、漢、緬人的同源納入考量,再將上古漢語的印歐原始型態納入考量,無論「內亞性」抑或「東亞沿海性」都無法適切地解釋中國歷史的多重向度。有時候沒有跟上流行,反倒是件好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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