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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0月31日 星期日

何以鮮卑:第三個「中國」── 夏朝、吐火羅、土方、(不)屠何、山(北)戎、東胡、鮮卑拓跋部之間的種類淵源

2021年10月31日撰稿
2021年11月14日校補

壹、設問

羅新《中古北族名號研究》(2009年3月,北京大學出版社,ISBN:9787301149850)第55葉~第56葉:「近年林安慶(An-King Lim)……在一篇研究拓跋語源的文章哩,……抓住“北人謂土為拓,后為跋”的歷史線索,首先建立“拓跋”二字的中古讀音……然後在阿爾泰語系各語言中尋找音義相應的詞彙。……與“拓”對應的詞彙是[to:ğ],與“跋”對應的是[be:g],兩者都是突厥語詞彙。克勞森【靜案,Sir Gerard Clauson】解釋[to:ğ]為塵土、泥土,[be:g]為氏族和部落首領,並懷疑可能最早是借自中文表數量的“伯”字……林安慶還發現,今天廈門方言中的拓跋發音,與突厥語這兩個對應詞彙幾乎沒有分別。他得出結論說,漢字“拓跋”二字......是古突厥文[to:ğ beg]這一複合詞組的對音轉寫,其詞義正是土地之主人,完全證實了北魏官方自己的解釋。」第57葉:「根據我們【靜案,根據羅新先生他自己的見解】對內亞政治文化傳統中可汗號、官號的觀察,……可以知道“拓跋”是一個官號與官稱相結合的複合詞。“拓”是官號,“跋”是官稱,……“拓跋”結合在一起就成為政治實踐中某一固定的名號。」

依前引,可知鮮卑拓跋氏之「拓跋」,乃東胡式的北族官號官稱系統之一,其發音為*to:ğ beg。鮮卑部的祖先社群在東周末、西漢初為匈奴併吞之前,原係居於燕北一帶的東胡國。再查商代燕北一帶亦有一個方國名為「土方」,雖說與「鮮卑」中隔了一整個周代,但地望上、名號上,不免令人直觀地懷疑兩者間是否具備了歷史連續性?拓跋氏(*to:ğ beg)此一鮮卑族的部酋名號,似乎與「土方」國王的名號擁有一定的正相關。權設土方的元首稱作「土伯」,檢索韻典網(網址:https://ytenx.org/)鄭張尚芳系統的漢語上古音系,「土」的上古漢語發音為「l̥ʰaːʔ」或「l'aːʔ」,「伯」則為「praːɡ」,結合唸做「*l̥ʰaːʔ praːɡ」或「* l'aːʔ praːɡ」(韻典網)。兩相比較:

時代

國族

名號(漢字)

名號(對音)

備註

先秦-商朝

土方

土伯

*l̥ʰaːʔ praːɡ

*l'aːʔ praːɡ

土方元首稱伯,乃屬合理的假設

中世-北朝

鮮卑拓跋部

拓跋

*toːğ beg

 


土伯跟拓跋之間的關係,似有若無,乍看兩者的關係不大,畢竟發音上不甚相彷。

貳、同源

無妨,土伯跟拓跋之間的發音雖不相像,但國族種類的直承卻在文獻上和前人研究成果中可以考得。以下節選重點:

一、夏朝滅亡,其後裔流散為土方、吐火羅、杞國等國族
(1)土方:由晉境本土,漸漸轉向塞外的東北段
余太山《古族新考》(2012年6月,商務印書館,ISBN:9787100084901)第070葉:「證實卜辭所見土方便是大夏,……土方既在殷之西北,也就無妨認為土方在晉南之地。」第071葉:「禹之所治土方原為大夏之墟。《詩‧商頌‧長發》:"禹敷下土方。"又,《楚辭‧天問》:"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方。"而據《史記‧封禪書》"正義"引《世本》:"夏禹都陽城……又都平陽,或在安邑,或在晉陽。"……平陽、安邑、晉陽均可能有大夏之墟。……殷征土方多在武丁時期,武丁以後十分罕見。……武丁封築大邑於大夏地而土方之侵叛大為減少,也說明土方便是大夏。……"土方"之"土"不妨視為"大夏"之"大","土[方]"是"大夏"的省稱。晉南的大夏便是土方,"土[方]"又可視為"吐火羅"最貼切的省稱」

關於「大夏」一詞中「大」字的漢語發音,余太山先生對兩漢至唐代史籍所見大夏國(吐火羅國)相關之西域各地、諸國、眾族名稱,進行了古音擬構,其擬音似乎是以還原回兩漢時期的發音為原則,參:
余太山《古族新考》第060葉:「1. "大夏"[dat-hea]可以視為Tochari的確切對譯。」第063葉~第064葉:「"大宛"[dat-iuan]亦得視為Tochari之異譯。……"渠勒"[gia-lek]、"桃槐"[do-huəi]、"渠犁"[gia-lyei]、"單桓"[duat-huan]、"兌虛"[duat-khia]、"丹渠"[tan-gia],均得視為Tochari之異譯。」第064葉:「"敦薨"[tuən-xuəng]亦得視為Tochari之異譯。……"圖倫"[da-liuən]亦得視為Tochari之對譯。」

(2)吐火羅(Tochari):由晉境本土,漸漸轉向西域
略。

(3)杞國:由晉境本土,漸漸轉向豫境、魯境
待補。

二、商代土方,居於燕北一帶
劉學銚《鮮卑史論》,第35葉~第36葉:「至於土方之地望,……金岳氏所撰「東胡源于土方考」一文,認為土方之地望應為:『關於商代土方的地理位置,……按甲骨文記載,當在燕山和遼寧朝陽地區以北的兩土河流域。』……金岳氏之說法最為允當,不過需要補充者,蓋遠古之時,土方乃係採狩獵游牧生機,機動性頗大,其在山燕山與朝陽以北之兩土河流域者,應僅係土方向南發展與中原諸夏接觸之部分,其沿興安嶺而北,仍應為其生存活動之空間。」

待補。

三、西周~東周春秋早期:(不)屠何
劉學銚《鮮卑史論》,第34葉~第35葉:「如西周晚期之詩大雅韓弈章有『出宿于屠』之句,此句中之『屠』,既為地名,復為族名,足證西周季世仍有屠何之族,屠何有時或作『不著何』,『逸周書』則作『不屠何』,『著』當為『屠』之誤,墨子「非攻」篇曾稱『者(翟)且(柤)、不著何、其所以亡于燕代、胡貊之間者,亦以攻戰故也。』足證春秋早期仍有屠何之族存在,此外,宋劉恕『資治通鑑外記』有下列記載。『周惠王十三年,齊桓公救燕,破屠何,即徙河也。』可知屠何、屠河、徙河、不著何、屠、徙等,皆一詞之異稱,因此可以斷言,屠何乃山戎之前身,亦因此管子『小匡』篇房玄齡之注屠何稱:『屠何,東胡之先也。』按前以證山戎或北戎為東胡之先,至是可知屠何更較山戎為早,其中一支為山戎,兩者曾經併存,至周惠王十三年(西元前六三九年),齊桓公為救燕而大破屠何,此後東胡之名始出現。然則『屠何』一詞,是否即為東胡族之最早稱謂?據近人金岳氏之研究,認為屠何者,乃夏代時【靜案,土方應與商代同期,而非與夏代同期】之土方,金氏稱:『從甲骨文和古文獻以及考古發現看,東胡族可能源始夏、商時代的土方;周滅殷以後改名屠何;春秋早期,齊破屠何、山戎以后【靜案,后應作後】,又改為東胡。所以東胡當從夏、商的土方發展而來。』……當可知東胡與華夏民族同為源遠流長之民族,鮮卑既為東胡之後裔,則鮮卑亦應屬源遠流長之民族。」

四、東周春秋早期~東周晚期(?):山(北)戎
劉學銚《鮮卑史論》,第32葉~第33葉:「近人林旅芝氏於其所著之『鮮卑史』首章『鮮卑之前期』即明言:『鮮卑民族於五胡時據有長城一帶,後逐漸同化,為中世紀諸夏民族化合成分之最重要者。史籍上所謂山戎、東胡、烏桓、吐谷渾、奚、契丹,皆此族之源流也。』……林氏此說指明東胡之先為山戎,按山戎亦名北戎,其部落曰無終(此皆中原諸夏所予之名),據左傳孔氏正義及杜預春秋釋例土地名,皆以北戎、山戎、無終為一族……左傳中之山戎、北戎、無終之族,考其方位,皆與戰國之東胡相吻合,故史記『齊世家』集解引服虔之言曰:『山戎、北戎,蓋今鮮卑。』而國語『齊語』韋昭之注亦稱:『山戎,今之鮮卑。』……然則山戎或北戎之稱,始見乎春秋初期,如史記匈奴列傳稱:『山戎越燕而伐齊,齊厘公與戰于齊郊。』據史記齊世家斷此事在齊厘公二十五年(西元前七○六年),……前此則未見山戎或北戎之名,然則與山戎或北戎,地望相當,但時期稍早者,有『屠何』一詞見諸載記,屠何或作屠河,或省稱」下接第34葉:「之為屠、徙……」

五、東周戰國~秦朝:東胡
略。

六、兩漢:烏桓、鮮卑
略。

七、南北朝:鮮卑諸部(其中一部為拓跋氏)
略。

參、對音

鑒於夏、吐火羅、土方、屠何、山戎、東胡、鮮卑(包括拓跋部在內)等國族之間,具備了種族上的直接淵源。所以可以加強我人對於「土伯」和「拓跋」兩詞有歷史連續性的內在聯繫。再把比較表予以進一步擴充:

時代

國族

官號+官稱(漢字)

官號+官稱(對音)

官號+官稱(意義)

夏朝

夏后氏

鄭張尚芳系統:

-+(?)

鄭張尚芳系統:

*daːds-ɡraːʔ+(?)

夏朝的王

余太山系統:

-+(?)

余太山擬構:

*dat-hea+(?)

商朝

土方

土-()+()

合理假設稱伯

鄭張尚芳系統:

*l̥ʰaːʔ-()+(praːɡ)

*l'aːʔ-()+(praːɡ)

(省略cha音節)

大(*l̥ʰaːʔ/*l'aːʔ)國之君(praːɡ

西周~東周春秋早期

()屠何

-+(?)

鄭張尚芳系統:

*daː-ɡaːl+(?)

*da-ɡaːlʔ+(?)

*daː-ɡaːl+(?)

*da-ɡaːlʔ+(?)

【注】屠何為Tochari之音譯

東周春秋早期~東周晚期(?)

山戎、北戎

山戎+(?)

鄭張尚芳系統:

*sreːn-njuŋ+(?)

【注】山戎、北戎顯非Tochari之對譯

北戎+(?)

鄭張尚芳系統:

*pɯːɡ-njuŋ+(?)

東周戰國~秦朝

東胡

王(漢語只有義譯,無音譯)

無法對應

(*ɢʷaŋɢʷaŋs,鄭張尚芳系統)顯非跋(beg)之對譯

 

兩漢

鮮卑

可寒(換用北族其他官稱系統)

無法對應

可寒(Qakhan)並非(beg)

 

南北朝

鮮卑諸部

拓-()+跋(拓跋部的君主姓)

羅新擬構:

*toːğ-()+beg

土地(*toːğ)之主人(beg

兩漢~唐朝

吐火羅(大夏)系的西域諸國族和地名

以下僅約當官號:

-火羅(大-夏)

To-chari(To,cha,ri三音節

均為Tochari的對音,其發音在各族、各歷史時期出現了不等的變化,有的甚至遺失了To音節或ri音節

-

以下皆余太山擬構:

*dat-iuan

()-渠勒

*gia-lek(遺失To音節)

-

*do-huəi

()-渠犁

*gia-lyei(遺失To音節)

-

*duat-huan

-

*duat-khia

丹渠-()

*tan-gia(遺失ri音節)

-

*tuən-xuəng

-

*da-liuən


可以看出,夏朝時期的「夏后氏」、商朝時期的「土方」、西周時期的「屠何」和杞國、東周春秋時期的「山(北)戎」、東周戰國末期的「東胡」、西漢時期的「鮮卑」與「大夏國(西域的Tochari)」,在種族淵源上有著直接的繼承關係。而當中商代「土方」的國君如果稱呼其尊號作「土伯」(擬音:*l̥ʰaːʔ+(praːɡ)或*l'aːʔ+(praːɡ))的話,那麼,與南北朝初期「鮮卑」中的一個部落「拓跋氏」的酋長姓「拓跋」(擬音:*toːğ+beg)在結構上與發音上是具有高度的共同性的,可以視作是同一個字詞組;只不過必須要更細緻地去考察其發音的歷時性演變途徑,亦即「大」字的發音在東胡內部可能有d>d、d>l、d>t這三種方言差異,從而反映在外部的漢語對音上有著不同的音譯字,d>d系統反映的是[大>屠]、d>l系統反映的是[大>土]、d>t系統反映的是[大>東>拓]。

該要何從去解釋前述的這個現象呢?靜案,我人宜作如是觀:

一、夏朝為商朝武力征討滅亡後,夏人的勢力開始以晉地為中心,逐步朝東北、西北、南方進行轉移,分別形成後繼的國族支脈:
(1)東北向:土方>屠何+山(北)戎>東胡>鮮卑(含拓跋魏)+烏桓
(2)西北向:Tochari(保持本族)、塞種(混成新族,結盟入侵舊塞種,成為新塞種)
(3)南向:杞國

二、夏后氏轉變為東胡國的過程中,遭遇了華夏的外部軍事打擊,並在燕北一帶接受了鬼方系遊牧文化的潛移默化,以及混入了很多異族的血緣,最終出現了文化轉型,由華族變為了胡族,從而被漢朝人辨別為東胡。繼而匈奴又對東胡施加了第二次的外部軍事打擊,東胡轉朝東北方向避難,在後世遂為漢人視為北族以為現代學者視為絕對的通古斯民系。

三、在山(北)戎、東胡遭遇外部武力攻擊、國族徹底垮台的過程中,這支東北向轉移的Tochari系社群很可能經歷過王族(夏后>土伯)貶值、王室更迭的現象,古舊的夏朝王室地位下降到一個小家族的宗伯,後來才又在大興安嶺地區慢慢地恢復威信,而成為了一個小部落(拓跋部)的酋長,重獲政治地位。這個悠遠的夏朝後王家族依稀記得自身的族源傳說(出自黃帝)、國族名號(夏后>土伯>拓跋)和故地方位(南方的燕北地區以至於中原大地)。

由於口傳傳統仍在家族裡面傳頌著,所以《魏書‧帝紀》才能記下元魏皇室胤自黃帝、昌意而與夏后氏共祖(參劉學銚《鮮卑史論》,第30葉~第31葉),家族長和酋長名號仍沿用上古商周時期風格混搭北族元素的*toːğ beg(大伯、土伯),也才能夠總有幾任英明神武的酋長乾綱獨斷堅持舉族南遷。

另外,在長程歷史時段的效應作用下,亦使得拓跋氏的家族記憶產生了一些新的變形和誤區,例如將「拓(*toːğ)」字的字義解釋成「塵土」新意,而不是「大邦」舊意,這就使得後人在考校其本誼時常被導向古突厥語詞的死胡同,誤以為凡元魏鮮卑國語一定只能有著古突厥語的意思,而不能夠有著上古漢語的意思。治史者不可不察,此乃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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